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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震


朝烟手里抓着一把榧子,却东奔西走忙得根本顾不上吃一颗。这里要装点,那里要安排,一忙起来,更也忘了手里还有这么一把,没想着要把它们在哪里放下。

        送神的酒果厨房已经备好了,可送神案却因一年没用而坏了一个脚。孟婆婆赶紧让罗川再去买来,可周围的送神案早就卖光,大相国寺那里根本挤不过去。这时罗川认识的人多的好处就显现出来,路上碰到个熟人,恰好是吴起庙里看门的,罗川与他说了送神案的事。那熟人便领了罗川去,把吴起庙里昨日刚进来的新送神案从库房里拿了出来,裹上两层布,跟罗川一起抬到了李府。

        朝烟抓了几粒碎银子让罗川给那闲汉,以慰这闲汉因“监守自盗”而不安的良心。

        总算没误了送神的时辰,李诀匆匆从御史台赶回来,全家凑在一起拜了三拜,烧了合家替代纸钱,李诀又回御史台去,家里人也各忙各的去。

        去年交年日也是忙的,但不像今年,又赶上了落雪,还得办落雪宴。朝烟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管家的吃力。

        若干事等着她决断,赶到她面前来的人各说各的:“来诵经的陈道长叫了个小童来,说他今夜来不了了,该再请哪一位道长过来?”

        “不同的灶马买了十余张,要贴哪个?”

        “作‘醉司命’用的酒糟已经涂到灶台上了,要不要取下来?多久取下来?”……

        凡此杂事,朝烟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凡事都挑最合适的来。皇后拨的流霞翠玉是她身边最聪明能干的,帮衬的最多。

        来请示的人实在太多,朝烟慢慢疲惫下来。

        门房又有人来问:“‘打夜胡’的妇人们又来了,这一伙有人扮钟馗,另几个扮妖鬼,好看得很,该给多少钱?”

        李朝烟一下子就精神了。

        打夜胡也是腊月的一大旧俗,穷苦的妇人们往往在寒冬腊月里结伴出门,扮成神鬼,敲锣击鼓地一户一户巡过去,专向富贵府邸讨钱。因这也是驱祟之道,富贵名门并不会驱赶这些妇人,往往让她们在门前演一段,视人数和演艺给点赏钱。

        今日交年,本以为家家户户都忙,打夜胡的妇人们不会来了,没承想还是来了一批。

        朝烟最喜欢看这些热闹事,尤其在忙了半日的时候,看看打夜胡戏都觉得轻松有趣。妇人们见这富贵小娘子似是颇有兴趣,也知晓这回该讨到钱了,演钟馗捉鬼格外卖力。那“钟馗”把她假的桃木剑劈向小鬼,未及“鬼”身,鬼忽得向后跳起,直直倒下,作被伏状。

        这跳起再摔,尤其摔在石阶上,肯定是疼痛的。朝烟虽然喜欢看这样的演戏,可不喜欢看人伤身,连忙叫停,令人给了不少赏钱,也问“大嫂可摔疼了?”

        那扮鬼的老妇人摇头:“不疼不疼,老妇摔惯了。”

        她身上并无厚衣,粗布上有好两个洞,面目也饥瘦,眼下的乌青十足。

        朝烟又问:“听大嫂口音,不似汴京人?”

        老妇人道:“我几个都是忻州人,这几日才到京城来的。”

        “忻州?”朝烟觉得奇怪,“一千来里地,大嫂们怎么到京城来了?”

        几个老妇人说来就要流泪:“小娘子不知,约莫十几日前,忻州地震,压死了十万人。屋舍塌了,孩子死了,我们几个老婆子抢不着赈灾粮,只好跟着人到汴京来讨口饭吃了。”

        “忻州地震?”朝烟愣住,“死了十万人,这么大的事,怎么汴京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妇人也哭:“许是奏章还没送过来。我们逃来,比大老爷的奏章送来可要快呢。”

        朝烟于是便叫人去把厨房里的那些成菜拿出来,分给几位老妇人吃。先前送神时,要用几样供菜。为防万一,供菜都是做两份的。每样菜剩下的那份现在都在厨房里,刚好派上用场。

        老妇人们感激不尽。

        朝烟也再给她们指路:“你们要打夜胡,不如往城的东北去。那里过潘楼街再往北,就是马行街。马行街上员外多、富户多。我这里这条街叫做州桥投西大街,虽在州桥边上,也离景灵西宫近,但这厢多是官员府邸,能给的赏钱不见得会比员外郎们多。你们不如去马行街。”

        “多谢娘子指点!”老妇人们连连道谢,吃了东西,就去马行街了,要趁着天黑之前赶到。

        交年不曾有出外作客的传统,晚膳办的是家宴。

        朝云的咽喉药已经停了,她自个儿说是已经不疼,桌上的炒菜也敢多夹几筷。

        除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女使们要在主桌边布菜之外,还有其他几桌饭菜摆在了后厢房,是给剩下的下人们凑在一起热闹吃饭的。难得有这样主仆都放松的时候,朝烟忙活了一天,总算也把家宴布置得无有差错,终于放下心来吃菜说话。

        李诀先夸女儿安排得当,又叫朝云不要整日把自己关在山光阁里,没事也该跟姐姐一起学一点管家的事。王娘子在边上腹诽:大人怎么不说跟我学学,我管家也是好手啊。

        朝云笑笑,说一声“女儿知道了”,也就当自己听过。她想出门时自然会出门,不想出门时,任谁来说都是无用的。

        李诀当然坐在主位,朝烟和李莫惜分坐两侧。朝烟边上坐了朝云,李莫惜边上坐了王娘子,王娘子边上破天荒地坐了姜五娘。这也是李诀头一回和姜五娘同席吃饭。大抵因这个交年夜是全家多年来第一次有了个团圆的一顿,既要团圆,便团圆到底,把姜五娘也给叫上了。

        旁人不了解姜五娘,但朝烟和李莫惜是顶知晓她的。

        她不是大家娘子,也不是小家闺秀,身上市井气颇重。不似朝烟那样,虽爱市井也多有涵养。姜五娘的市井气早就照射到了她举手投足之间,说话、吃饭、行礼、桩桩件件都没有什么大家规矩。亏得这是在李家,李诀不是个刻薄的家主,府上也没有什么刻薄人,若是她进的是别人家门,早就被当家主母,或是别的地位比她高的人罚规矩罚死了。

        桌上别的几个人吃饭都斯斯文文,就连武将人家出身的王娘子,也是一勺一箸轻嚼慢咽,唯她一个吃得像山大王,菜是大块大块地夹。

        朝烟好几次抬头看她,目示她收敛些。姜五娘每每看到,就停一会儿。但本性使然,不出片刻,又是大口吃肉的模样了。

        李诀对于自家的小辈向来纵容,无论是自己的长子还是两个女儿,更也把这份纵容心普及至儿子的身边人身上。自己的孩子什么样子他最清楚,早年间,长子李莫惜也是个汴京城风流儿郎,他曾屡次派罗平到西鸡儿巷的妓馆里头把长子拖回家。好在李莫惜虽放浪形骸,读书上却肯用功,不愿当蒙父荫的衙内,自己考中了进士。故而李莫惜成婚后不足月,就要纳个平民女子入门,李诀也是同意的。因他知晓,李莫惜做事会有分寸。

        纳了妾后,李莫惜果然不再出门寻欢。虽去赴任时带的是妻子王氏,并不带妾姜氏,可也足见姜氏让李莫惜好好收了心。

        不过是一顿饭,姜五娘怎样吃,李诀也不去管她。

        饭吃完,这一日也算过去了大半。

        朝烟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除了看门的几个之外,统统叫到了正堂,让秦桑给他们发小灯。

        “这是‘照虚耗’用的小灯,里头用的都是蜡烛。往年交年,你们用的小灯都是自己的,烧的是灯油,燃半夜就熄了,不达交年点灯的吉利意思。我已经试过,这小灯能燃四五个时辰,一夜不会熄灭,你们一人一个拿去。”

        下人们高高兴兴把小灯分了,都道“二姐儿真好”。

        全都忙完之后,沐浴好坐回到内室,朝烟斜靠在榻上,让秦桑给自己捶捶腿骨。

        “今儿东走走西看看,忙了一天,总算能卸下来。”

        她虽然斜躺,胳膊撑在懒架儿上,手却也没闲着,自己给自己剥着榧子吃。初次尝到榧子,觉得其味苦而怪,不够对胃口,可越吃越有劲头,一吃就停不下来。不仅自己吃,也剥了给秦桑吃。

        秦桑一边给她捶腿,一边问朝烟:“姐儿,这东西壳这么硬,你怎么轻易就能剥开?上回你给了我一把,我都是用牙齿啃开的。”

        朝烟笑她:“是你笨,照不着窍门。来,看看。这每一颗榧子的壳上都会有两个白点,听哥哥讲,这两个白点叫做‘西施眼’,相传是春秋时的西施发现的。再硬的榧子壳,只要在西施眼上捏一下,就像这样,不就轻易开了吗?”

        “哦!”秦桑吃惊,“竟是这样!我那里还有一两颗,回去就试试。”

        “傻蹄子。这颗就给你,你现在就试试。等你回去了,怕你又忘了我讲了个什么。”朝烟递给她一颗大的榧子。

        榧子此物,形似莲子,色如桂圆,外有硬壳,内是果仁。剥开外壳后,果仁外还有层黑衣裹着。有些人嫌黑衣无味,便用坚壳把黑衣刮去。不过朝烟喜欢就着黑衣吃它,觉得这般才叫物尽其用。

        秦桑便在她的注视下,用手轻轻捏住了西施眼。“咔哒”一声,榧子壳裂开,黑衣露了出来。

        “姐儿,这招真不错!”

        朝烟再给她抓了一把,让她回去跟燕草分了吃:“你可别都一个人吃完了,燕草那里也要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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