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般配
是日大晴,百官休沐,云闲鹤野。
欧阳修慢马闲逛着州桥,手中一壶薄酒,缰绳轻轻攥住,忽闻西边一阵敲敲打打的热闹。
一众拥上去的百姓笑道——“李中丞的三女儿成亲呢!”
去看热闹的小孩儿们吵吵嚷嚷地从欧阳修的马边挤过,州桥上也眺望着一行人,极目远远看向李中丞家的朱门高墙。那里走出来的,便是今日成婚的李娘子和郑郎官。李娘子是重臣之女,郑郎官是新榜进士,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叫人看了都艳羡不已。
郑家迎亲的车马行在州桥投西大街上,红火一片,打着“三榜进士”“天家御赐”的两块牌子,开路的随从们威风地站走街的两边,脸上都是傲然的神情。
欧阳修挂了一抹笑在嘴边,天下的热闹事,都是他的事。
小扯缰绳,马头倾转。马儿停在了州桥上,他与百姓们一同等着迎亲的队伍走过。
最前面高头大马上骑着的,一袭红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便是新榜进士郑平。
欧阳修看过他解试时的文章,文辞踏实,言之有物,远胜当下惯常的虚浮之气,才学也当得上解元殊荣。省试的文章不及解试时好,但也是难得的务实之作,若非官家改了名次,排在一甲并非难事。
如此少年英才,必然为大宋文坛将来之栋梁。
一旁围观的少女与友人窃窃私语道:“新郎官长得真好看!”
那友人嬉笑着推搡少女:“人家成亲了。”
“成亲又如何,我不过说他好看。”
欧阳修浅饮薄酒,看着郑平缓马而过。
前头一众人走过,跟着的便是花轿。
四个轿夫抬着轿子,每个头上都簪着朵艳红色的花,袖口里藏着的是刚讨来的起轿利是钱,脸上全是得了钱的快乐,嘴中和着乐声哼着吉利的歌。
轿子边走着的是李家娘子的女使,一个个穿罗披琦,打扮起来比旁人家里的大娘子还富贵漂亮。小童奔上去拦轿子讨钱,还没靠近几步之内呢,就被女使们拦下,一人一把银锞子发过去,小童们尖声笑着叫着,纷纷跑去爹娘那里显摆。
有人问道:“这是谁家娘子,出手阔绰呢!”
没有几户人家的女儿成婚,当街发利是钱时能如此挥霍的。一把银锞子,做苦工的可要忙活小半年。这户人家的女使倒是说发就发,毫不含糊。
看着小童们得着钱,过了讨钱的年纪的大人们便也眼红,可惜自己不是幼孩了,不然这白得的钱,不得伸手去要的来么。
有人回道:“这是李中丞家的嫡女,来头可大着呢。李中丞的连襟可是曹家,宫里那位圣人娘娘,就是这新娘子的表姐!”
“难怪难怪!”
百姓们看着轿子缓缓从州桥口路过,自西往东而去。
花轿抬得平平稳稳,金顶上悬着的流苏都稳当当地挂着,动也不动一下。
可围看的百姓忽而发觉,那花轿的帘子竟缓缓被掀开了一角。
有童声喊道:“看!是新娘子!”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那杯掀开一角的帘子处。
欧阳修也不例外,他一挑眉,转过头,双目看向帘子被掀起的地方。
那里有一双透澈的眼睛,正朝外望着。
显然,这帘子是被新娘子掀开的。她在看什么,百姓也好,欧阳修也好,还是匆匆上来让她放下帘子的女使也好,谁都不知道。
州桥这里,聚了许许多多的人。新娘子,兴许是在找人。
女使小声地说:“姐儿,快放下吧,可别叫人看见了。”
新娘子一放手,那帘子便垂垂落下,又遮住了花轿之中的光景。
可就这短短几眼,欧阳修已见了这今日成亲的小娘子的模样。头上梳篦横插,绞着金丝的发簪挽起一头秀发,面颊上所贴的一串珍珠衬出肤色雪白,而吉服艳丽,把一身的喜气都装在了那小小的轿子里头。
再看不曾走远的郑家郎君,竟是多么般配。
欧阳修举起酒囊,往嘴中倾倒。
琼浆玉液不敌酒家薄酿,一口清然,再品甘醇。
瞧得今日有良缘正结,忽而能想见这金童玉女婚后光景,词性大发,大笑三声,张口便作: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上半阙脱口而出,已引得身旁众人侧耳。
目光纷纷从花轿转来,看着这疏狂文人如何再作下半阙。
平头百姓不识字的,听不懂什么凤髻龙纹,可却能听懂那后两句。说的不正是新婚夫妻和乐之状,正合此情此景。
欧阳修再高声唱来,用了南歌子的调: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新娘子依偎于官人身边,弄着纤细毫笔,描花练字,问着官人,如何书写鸳鸯二字。
情意缱绻,听来便是一桩好婚事。
喜队正在面前,又听得如此好词。会赏词之人,一听便知此几句的闲逸妙处,赞道:“好词,好词!”
众人拍起手来,才有某人认得:“呀,这不是欧阳学士么!”
“欧阳学士?”
“写‘且把金尊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的欧阳修!”
文坛之中,莫不识欧阳修。百姓之中,莫不唱欧阳修之词句。
从前都只是听别人说起名字的欧阳学士,此时实打实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像是天上的神仙到了凡间,叫人看着都恍惚。一想,今日出门真是有大福气,不仅看了场官家赏赐的婚事,还亲眼见到了名声显赫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这双耳朵愈加享福,听到欧阳学士作了新词。
欧阳学士之词,必定传唱千古。这一日,可是要被千百年后史书记下来的。
汴河水上,一艘客船临岸停靠着。
靠窗的闲坐上坐着位中贵人,从窗口远远看向岸上的热闹。他手中拿着茶杯,却久久不曾喝上一口。
小二过来问:“客官想去看亲队,不妨上岸去看看?”
那中贵人放下茶杯,轻轻叹道:“不必。”
三两闲客从小舟登船,拍手称赞着方才在岸上听得的词句:“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好句,真是好句。把那新婚娘子的娇怯可爱写得淋漓!”
“欧阳学士这随口便能赋得一首,陈兄不妨也应景作个词?”
“哎,有欧阳永叔珠玉在前,我这木渎之才,何必操斧于班、郢之门!”
客人们笑着入座,喝上一壶好茶,论起了当今文坛之风。
客船在汴河慢游半日,至夜方休。
小二来叫那中贵人:“客官,要打烊了。”
中贵人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沿河的夜市花灯缤纷,斑斓地照亮了月下的河面。
走出船舱,上了岸,抬头望见的,便是一轮圆得太完满的月亮。
此时的朝云,正与郑平同坐在喜床上。
两人都已经更衣洗漱毕了,屋里的下人们也都退了出去。
朝云直勾勾地盯着郑平的脸,看得他不由得心虚。
“三娘,你……?”
郑平想问问她在看什么。
朝云抿抿唇,叹道:“你没胡髭。”
“胡髭?”郑平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我才刮过。”
“哦。”
郑平始终都是局促的,坐在朝云身边,是说话也不泰然,动作也不泰然,要说什么、做什么,全然没有一点头绪。他支支吾吾道:“三娘,我们…你…”
“怎么?”
“没什么……”郑平咽了咽口水,不敢去看朝云的眼睛,小声地问:“三娘,你饿了吗?”
今天忙了一天,估计三娘也没怎么好好吃上饭。
朝云回答地干脆:“不饿。”
“哦哦。”郑平讪讪。
一时默然,两人都只是僵坐着。
屋里的人早就退下去了,方才喜娘唱喜撒帐时,往床上扔了不少东西,有豆子、龙眼等物,也有铜板银粒。
朝云把手从宽松的袖子里伸出来,将床上的东西抹到地上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原本安静的屋子里头忽然有了嘈杂之声。
郑平见状,赶紧也上手去帮朝云。
四只手胡乱在床上乱扫,无论什么,都一齐挥倒地上。
郑平的手无意间触到了朝云的,两人都愣住,抬眼看着彼此。
郑平像摸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欻地一下把手收了回去,低声道:“失礼了。”
朝云撇撇嘴,心里在笑话他的胆小。
怎么碰个手就这样。
等床上收拾好了,朝云把鞋子一蹬,往床的里头挪去。
郑平转头看着她,张口有话要说,又闭上了嘴,抿着唇支吾。
朝云问道:“你要说什么?”
郑平便也脱了鞋,放下了床的帐子,与朝云共同在昏暗之中,才敢开口小声问道:“三娘……那个夫妻之事,可有人…跟你说过?”
朝云皱起了眉,歪头问道:“怎么,你不会?”
“啊,不,我会…不不不,我不会……我不是那个意思,”郑平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是明白的。我怕你不明白。”
“哦,你放心,我明白。”朝云坐在床的里头,自己给自己脱着寝衣。
遮了光的床帐子里头十分暗沉,郑平起初不知道朝云在做什么。当他看清之后,脸一下便红了,愈来愈局促,可也心生出欢喜。
这是他在三清观的水边,一眼便喜欢上的姑娘。
姑娘成了自己的妻子,焉能不喜?
他也忙乱地解着自己的衣带,看见颓坐在一旁的朝云,欣喜又缓慢地凑了过去。
“三娘……”
他抱着朝云呢喃。
朝云不曾给他以回应,可也不曾抗拒他的动作……
夜深,更静。
郑平已在身边熟睡。
李朝云睁着眼睛,看着床帐的顶。
“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这样……”
她心里发笑。
就是不能做这么个事,便叫内臣一辈子令人看不起,叫她不能嫁给喜欢的人。
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有什么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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