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溯
数九的天气，屋里冷得像是冰窟。楚承安躺在床上，薄被之下是一双枯柴似的手。桌上的冷粥已经结出了冰碴，原本他有一位会替他温粥的门客。可在三天之前，他就已经冻死在离他不远的厅堂中。
他那般惊才艳艳的才子，本不该落得草席裹身的下场。不过是为了他自贬为奴仆，方才到了这般境地。不过，他也快了。上好的贡酒，也算是他那位好弟弟最后的一点善心。
死，楚承安是不怕的。
他只是愧悔，为为了那些本该青史留名的贤臣能吏。争夺皇位，成王败寇。他死不足惜，却只恨拖累了旁人。
视野渐渐模糊起来，他恍惚听到侍卫的惊呼。
若是重来一遭，只盼望他能无愧于追随自己的那些人吧
华宣七年，废王楚承安毙逝于囚所。上不忍，追封顺安王，百官善之。
假如人死后仍然留有意识，楚承安要是知道自己的身后事是这般安排，只怕就不肯坦然赴死。不过这般也好，虚虚生前事，了了身后因。世间轮回之精妙处莫过于此，每日佛前三叩首，尚不知能修来几分来世的福报。楚承安坦然赴死，却约莫得来哪位神仙的怜悯。
万事万因，福祸相依，谁又说得清呢？
楚承安是被哭声惊醒的。
这是谁呢？他这怕是已经入了阴曹，只是不晓得是什么人在为他恸哭。
妻子？怕是恨他恨得不肯再见。
母亲？她去了已久，竟还不曾转世脱胎么？
想到这里，楚承安睁开眼睛。却只见入目皆是宫中事物，床幔是他从前偏好的青松白鹤，不远处的一只三脚香炉还是从前父皇赏赐与他的贡品。
“殿下啊，您可终于醒了！”
楚承安定眼一看，方觉这跪伏在他床前的竟是他从前的侍婢书图。而他所在的地方，赫然便是他年少时的宫中住所。
“书，书图。”饶是前生驰骋疆场的安定王，此时也不禁有些惶惶。宫中夫子管教甚严，但他也曾偷偷读过民间的野史话本。魂归前世之说他也听过，当时只觉得虚无缥缈，如今，竟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楚承安心里一喜，掀开被子就要下地。这可把一边伺候的书图吓了一跳，赶忙去搀扶住他。
“哎呦，好殿下，御医才吩咐过，您现下不能随意走动。”
“我怎么了？”激动的劲过了，楚承安才隐隐觉得左臂刺痛。他在记忆中仔细搜索，方才寻到些许线索。
“还不是九殿下…”书图撇撇嘴，语气间添了些不忿。“本是您跟着太子殿下出去，他自个要跟着，还连带着您……”“皇子事，哪里要你来嚼口舌？”楚承安待人宽厚，可是经历前世之后，他不免愈发谨慎。大祸多于口舌出，他不想折在这种事情上。
“是，奴婢知错……”书图少见六殿下发火，此时不免有些瑟缩。楚承安见了，虽有些不忍，却也知道唯有如此，才能长久安泰。
“太子哥哥在哪？”
“回殿下的话，皇上发了大火呢！太子殿下……现正在金龙殿外……告罪。”
“我去看看。”楚承安起身，抓了衣袍就要往外走。正与书图说着，外面却有人进来。
“殿下，您醒了？”
来者是另一个婢女画月。
“书图，你竟是傻了不成？殿下醒了，也不晓得叫人，去请个太医来么？”
“我这就去。”书图委委屈屈的看了画月一眼，提着裙子跑出去了。
“画月，你对着自己的脸训，不怪么？”楚承安好笑的看着画月冲书图的背影翻白眼，原是孪生姐妹，性情却千差万别。
“对着自己，才狠得下来呢。”画月过来接了楚承安手里的衣服，絮絮道“殿下也不要太过着急，您与九皇子一道跟着太子殿下出去，回来两个都伤了，说到底是侍卫们看护不利。奴婢想着，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我还是去看看，到底是给太子哥哥添了麻烦。”浸淫宫闱久矣，也曾得过真心呵护。更不提这位太子的下场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同病相怜，感情上更近一重。
六皇子受伤，自然有御医候命。听着老太医说这些麻烦事，楚承安竟觉得受伤也是再世为人的福气。
命书图看赏送人出去，楚承安也不理会画月的劝告，直接就去了金龙殿。
此时夜色已重，楚承安甫一踏进宫院，就看到了他家太子哥哥的身影。这时候的太子也是风光霁月的少年，联想到前世那满头华发的模样，楚承安心中不由一酸。
“劳烦公公通禀父皇，承安来给父皇请安。”
“小六！”目送张德海进去，楚承安散步并做两步下了台阶，一溜烟到了太子身边。楚承意已经跪了许久，看到弟弟，又是惊喜又是责怪。
“怕是才醒，来做什么？”
“给父皇请安。”楚承安许久不曾得这般对待，心中一暖，凑到楚承意耳边道“顺便给太子哥哥求情。”
“滑头。”楚承意瞪了他一眼，道“请安就行，你小孩子家的，别惹了父皇的眼。”
楚承安也不接话，正巧张德海出来，楚承安也就去拜见他那位许久不见的父皇。金龙殿的书房没有了曾经令人窒息的气氛，楚承安规规矩矩的叩首，抬头就看到康泰帝笑吟吟的慈父模样。
“说是给父皇请安一来就腻到你太子哥哥那里去。哎，可见言之不实啊。”
小孩子的脸蛋就是好使，前世今生楚承安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撒娇卖乖一点都不含糊。
“若不是太子哥哥碰巧在此，儿臣也没法过去啊？”
“你这孩子。”康泰帝详装怒意，后又含笑向他招手。“过来。”
楚承安乖乖过去，虽说这把岁数被父亲抱在怀里有点别扭。可情况特殊，容不得他矫情。
“伤还疼不疼啦？”康泰帝摸摸儿子受伤的地方，面上透着疼惜。楚承安不敢怠慢，把太医的话老老实实的复述了一遍，末了，道“儿臣实在无碍，父皇快让太子哥哥起来吧。”“他是为长兄，看护不好弟弟，反倒让弟弟为他求情。”康泰帝这句话本是想逗弄楚承安。可是前世归来的安定王听到这里，却是心中一梗。
“那儿臣也是哥哥，也没有看护好九弟……”楚承安低头，敛去眸中情绪。康泰帝却误会自己逗弄太过，不免升起怜惜之意。
“小小年纪便可这般想，吾家也是有子长成。”康泰帝揽着六儿子，“这样吧，你从朕这里挑个喜欢的，算是朕奖你。日后有好的，再补回来，啊？张德海，去让太子起来，夜深露重，让人温碗汤给太子喝。”
“喏。”
“儿臣谢过父皇。”楚承安随意地看了一眼桌面，他这个年纪，就算是看了奏章都不顶用。
只是忽的一个名字闯入他的视野，那是一本册子，被压在几封奏折之下。楚承安瞧了一眼，方辩出那是谁的字迹
巡盐御史，林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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