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一次相见
楚正则来接薛玉润入宫的那日,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
碧空如洗,天光正好。
莺啼与蝉鸣交织,荷塘里的田田莲叶中,小荷才露出一个尖尖的角儿。风拂过仍然烂漫的春花,裹挟着清香,还留有春日的温柔,尚无夏日的燥热。
薛玉润牵着祖父的手,好奇地站在府门外,向长街张望——今日,刚登基半年的皇上,要来接她进宫。
她才五岁多,还从没见过皇上呢。不过,当今的皇上就比她大两岁,或许跟她一样爱下棋,一样有一只小西施犬,一样爱吃肉?
她瞧着原本热热闹闹的街上,今天格外的安静。只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便看到好多的大旗子,上面画着不知是龙还是虎的猛兽,气势骇人。
侍卫披着金色的盔甲,骑的可不是薛玉润摸过的小矮马,而是高头大马。他们一行人,严密地保护着中间那辆镶金镶玉的马车。
薛玉润知道,那叫做“龙辇”。龙辇上绘着很多薛玉润看都看不明白、数也数不清的好看纹路。
薛玉润在心里惊叹连连,一时忘了大哥哥的嘱咐,仰着脑袋,悄声地问身边的祖父:“爷爷,为什么……”
薛老丞相熟知孙女的秉性,笑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摸了摸她的脑袋。
薛玉润忙捂住自己的嘴,乖乖地站好。等着龙辇停到他们的面前,她终于等到再开口的机会,在万岁喧天里,高高兴兴地跟着叫了一声“万岁”。
“先生不必多礼。”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祖父被人扶起,她也被拉了起来。
薛玉润原是很胆大的小姑娘,但皇上是跟她定了亲的夫君,这让很喜欢扮家家酒的她,生出了一点点害羞。她挪了几步,躲到了祖父的身后,然后才悄悄地看着眼前的小皇帝。
他比她高些,身姿挺拔,戴着一顶小小的玉冠,比她最好看的哥哥还要好看。不过,他穿着的玄色箭袖上勾勒着一条在云中腾跃的金龙,张牙舞爪的,显得有点凶。
他看起来……喔,好像也有点凶……
薛玉润正在心里衡量,忽地意识到阳光变得更亮了些——祖父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开了身子,正在笑着介绍她:“陛下,这便是老臣的孙女儿,有劳陛下看顾。汤圆儿,来见过陛下。”
薛玉润心里哎呀一声,忙福身道:“陛下万福金安。”
姿势标准,一瞧便是都城里最乖巧懂事的小娘子。
她只听见了一声淡淡的“免礼”,等她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移开了视线,正在对祖父说:“请先生放心。”
“多谢陛下。”薛老丞相摸了摸薛玉润的头,看起来很放心,慈爱地道:“汤圆儿,去吧。”
薛玉润其实不怎么放心,毕竟眼前的皇帝哥哥看起来就很凶。
但她听到祖父的话,下意识地便“欸”地应了一声,伸出手去,像跟哥哥们一起走时那样,去牵小皇帝的手。
*
楚正则自登基以来,一直被太皇太后严加要求,一步一动,皆有规矩尺度。
牵小皇后的手……符合规矩尺度吗?
楚正则一怔。
只是,看了眼薛玉润笑出小梨涡的圆脸,又低头看了看薛玉润软软的小短手,迟疑了片刻,他还是伸手握住。
薛玉润心里的后悔刚冒出一个尖儿,就被掐灭在了摇篮里。
她高兴起来,脚步都变得更轻快。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凶嘛。
*
可一坐上龙辇,薛玉润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断——她发现,小皇帝好像压根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他交给她一个九连环,让她自己玩,然后就端坐在对面榻上,左手执黑,右手执白,神色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玉棋盘。
这可苦了薛玉润,她不想玩九连环,更想问好多好多为什么。只是,她记着观棋不语,只好看看他,又看看棋盘,再看看他,纠结地摸了摸自己的小鬏鬏。
她却不知,在宫人们眼里,安静才是最合宜的事。
皇上喜静。更何况,他刚登基半年,太皇太后便一道懿旨,给他和自己的侄孙女薛玉润定亲。今日,更是被太皇太后要求,亲自去薛家接她入宫。
太皇太后对皇上格外严厉,和薛老丞相“里应外合”,将皇上的文武功课安排得满满当当。皇上虽然勤勉刻苦,但是对太皇太后素来敬畏有余、亲近不足。皇上今日对薛家礼遇有加,但看看他现在面无表情地盯着棋盘的模样,他真实的心情,大概也不言而喻。
只是,眼瞧着薛小娘子快把自己鬏鬏上的珍珠揪下来,小皇帝竟先开了口:“你不喜欢这个九连环?”
“不知道。”薛玉润见他开口,精神一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九连环,诚实地道:“我还没玩呢。”
“那你看着朕干什么?”他微微蹙眉,将先前落下的一子重新收回掌心,瞥了眼面前的棋盘:“你想学下棋?”
“我学过啦。”薛玉润摇了摇头,迟疑地问道:“我可以请教你一点点其他的问题吗?”
她看着楚正则的眼睛亮晶晶的。
左不过是些有关宫里太皇太后、太后的事,楚正则了然地颔首:“问吧。”
可谁知薛玉润兴奋地道了一声谢,开口便问道:“为什么你的护卫要穿金子做的衣裳?”
楚正则愣了一下,捏在手中的棋子轻磕在棋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什么?”
“你护卫的衣服。”薛玉润对着自己的小裙子比划了一下。惹得她右边小鬏鬏上簪着的粉白相间的绒花,花蕊轻晃。
而左边小鬏鬏上缀着粉与白串成的东珠蝴蝶,也随着她的动作快活地扑扇起翅膀:“我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诶,会不会很沉呀?”
“那盔甲不是金子做的,是铜甲镀金。”其他人尚没能从这忽如其来的问题中回过神来,楚正则已经垂眸开口:“是不轻。”一指车辇里盛满冰的冰鉴:“只比这个冰鉴轻一些。”
薛玉润用力拉了一下冰鉴的铜环,冰鉴纹丝不动,她松开手,宣告放弃。
她看看自己泛红的小胖手,又看了看不动如山的冰鉴,遗憾地道:“好沉好沉。要是有轻一点儿的金子做的衣服就好了,我也想穿。”
她身体微微前倾,想了想,又继续好奇地问道:“他们都穿这么沉的衣服了,为什么还要举大旗子?旗子上画的是什么呀?”
“是龙和虎。”
“为什么要画龙和虎?”“……”
薛玉润一个接着一个的“为什么”问了下去,直逼得楚正则最后只能含糊答道:“天子仪仗,自来如此。”
“什么叫自来如此?”薛玉润更困惑了。
楚正则:“……”
伺候薛玉润的使女银梧见状,忙给薛玉润递了小半杯水:“姑娘,您润润喉咙。”
“欸。”薛玉润接过水,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安静地喝水,只是藏在裙摆下的小短腿没忍住,欢快地前后摇摆了两下。阳光落在她金钩银绘的朱裙上,也跟着跃动起来。
银梧眼见着小皇帝微松一口气的模样,笑着对薛玉润道:“马上就要见太皇太后了,姑娘歇一歇,也叫陛下歇一歇。一会儿嗓子疼,没法好好地行礼问安,该让太皇太后担心了。”
“可是我嗓子不疼诶。”薛玉润喝了两口水,关切地看向一旁的小皇帝:“陛下嗓子疼吗?”
楚正则沉默地喝茶,顶着薛玉润期盼的目光,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我还没明白,什么叫自来如此……”薛玉润眸色一亮,身子往前挪了些许,眼瞧着就是又要叽叽喳喳地继续问问题。
银梧连忙道:“姑娘,便是现在不疼,一会儿说多了就要疼了。要不,您跟陛下下棋怎么样?”
下棋不用说话,她的姑娘总能安静一点儿。
楚正则闻言,立刻把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往薛玉润身边推了推。
薛玉润遗憾地点头:“那好吧。”
她拿起棋子,学着大人下棋时的模样,奶声奶气地对楚正则道:“不吝赐教。”
楚正则回以一礼,觉得能下一盘棋,让她三步,换个清净也挺好。
然后,薛玉润就打开棋盒,干净利落地赢下了忙于功课、无心练棋的楚正则。
楚正则:“……再来。”
银梧不太懂棋局,但等到下马车时,她一看对面的小皇帝紧抿着唇,自家姑娘眼睛亮闪闪的模样,也知道这些棋局究竟是谁赢得比较多。
这时候,银梧就很想揍一顿先前提议下棋的自己。
她这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但薛玉润可不知道。
她牵着银梧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楚正则,一开始还乖乖地往前走,走了没一会儿,脚步就轻快地蹦跳起来。
被银梧提醒之后,薛玉润赶紧收敛了脚步,只是没一会儿,她忍不住伸手让银梧俯身,跟银梧说悄悄话,跟她解释道:“我是因为太高兴啦。”
“爷爷说,陛下最聪明了。但是我赢了陛下。”她努力地压低声音,但依然压不住声音里的小小得意:“我好厉害呀!”
银梧:“……”
薛玉润是想瞒着楚正则来着,她觉得不能在输的人面前很得意。她自觉在跟银梧说悄悄话,但是小孩子的声音,高兴的时候,再压低又能低到哪儿去。
银梧已经看到,走在前面的皇上脚步一滞,连身形都僵住了。
银梧只觉得自己也要僵住了。
——天啊,她家姑娘不会才进宫就要打道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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