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1、太子殿下

“现在想来，之前在广福后院一同品尝的雨前龙井，以及您赠我的那本《茶经》，皆是宫中之物了。还有您的妹妹曼陵，应就是……仁和公主！”

        朱祐樘点点头，笑道：“之前我听说长乐宫有位宫人张氏，为了帮主子打点周全，将自己的嫁妆也贴上去了，就是你吧。”

        “实不相瞒，长乐宫张贵人是奴婢的姐姐，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再者，”星梦轻叹一声，无奈道，“我既已入宫，嫁妆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了。”

        朱祐樘微微蹙眉，“你既知道会如此，为何还要随她入宫当宫女呢？”

        “在南京的时候也有人这样问过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世，星梦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波澜，低眉轻叹，“这事说来话长了。我娘曾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但只要信命不认命，那这辈子就够了。”

        朱祐樘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能够体会到，在这淡淡的忧郁里埋藏的是不能言及的痛楚。

        就像他自己，从过去险些被堕胎的婴孩，丧母无助的幼童，到如今未知前途命运的太子……面对漫漫征程，自己只有去坦然面对。

        信命不认命，这话很久未听到了，却是发自肺腑的忠告，唤起了那段心底的记忆……

        星梦见他默然不语，以为他已无话再对自己说了，便俯身行了个礼，“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婢便告退了。”

        “等等，”朱祐樘将长案上的那锭银子递还给她，“你的月例。”

        星梦接过银子，放入袖中，轻声絮语，“奴婢要回去交差了，请殿下切记太后所言，万事珍重。”

        “我会记得的，”朱祐樘点了点头，“下次来的时候，你直接找李广便是，他会带你进来的。”

        星梦愣了一愣，颇为惊讶，“殿下觉得，我们还能再见面么？”

        “哦，你不这样觉得？”迎上他那清澈的眸子，星梦莞尔一笑，微微颔首。

        “殿下，殿下，奴才有急事求见。”一阵叩门声猝然响起，打断了殿内两人的密语。

        李广在外头静候着，见殿门徐徐打开，来开门的正是刚才进去的那位长乐宫的张宫人。星梦给李广行了个福身礼后，便出得门去。

        目送着她步出东宫宫门，李广方才进殿，朱祐樘朝他做了个手势，两人复又回到书房。

        “怎么了，找本王何事？”朱祐樘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殿下，不好了！”李广跪在地上，一时间涕泪纵横。

        “到底怎么了？”朱祐樘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心口笼上一层不详的预感。

        “陛下他……他准备明日召集群臣……要……要废了您！”

        “什么？”朱祐樘陡然站起，脸色霎地铁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本王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事情太突然了，”李广连连摇头，哽咽得喘不过气来，“刚刚……陛下召见了怀公公，欲改立兴王为皇太子，问他怎么看此事，结果老头子执意不肯，现下……现下已被打发到中都凤阳，去守陵了。”

        “怀恩……”朱祐樘不禁念了一句。打从出生起，这个老太监就一直任劳任怨地守护着他，而今为了他却惨遭贬斥。

        这样想着，朱祐樘绕到案前，扶起地上的李广，苦笑道：“兴王？万氏无子，为了废我，她甘愿与邵宸妃联手，立祐杬为储君。呵，好啊，看来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李广颤微微地站起身来，“殿下，上有皇太后，下有亲贵朝臣，再说陛下尚未下诏，此事应还有转寰的余地……”

        “没用的，”朱祐樘摆了摆手，神色趋于平静，“圣意岂是这么容易收回的。现下只怕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本王，此时此刻不能出一丝乱子。这样，你马上让何鼎去仁和公主那儿传个话，叫她忍住性子，暂时什么也别做。再让萧敬跑趟广福客栈，告诉他们，立刻找个由头关门歇业。”

        李广听了这番话，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急忙反驳道：“殿下，咱们此时什么也不做，难道要坐以待毙么？”

        “本王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当下什么都不能做，”朱祐樘在他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缓缓解释道，“父皇既想废我，却迟迟未下诏，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没有明确的理由，不能服众。现下有多少人想要本王的把柄，这时候言官一句“太子失德”，你知道是什么份量么？”

        “殿下所言甚是，那……前朝的几位阁老也不用联络么？”

        朱祐樘连连摆手，“如今人心浮动，本王不能依靠他们，你一会儿亲自去趟东厂，让陈准天黑后过来吃茶，我有事嘱咐他。”

        “是，殿下。”

        待李广退出殿外，朱祐樘又回到书案后坐下。他从袖中取出那串黑玛瑙佛珠，不由想起了母亲，心下沉凉许久。

        独自靠在太师椅上，他凝望着藻井上那条四爪蟠龙。多年的沉浮造就了他温文尔雅的心性和克制冷静的头脑，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旦被废黜了太子之位，不但此生再无出头之日，而且极有可能性命不保，而那些曾经舍命保护他的人，都将枉死……

        而想要阻止这一切，就必须试着去揣摩父亲的心意，弄清楚皇帝执意废黜自己的真正原因。

        其实，早在这日未时，皇贵妃万氏宫中，已然万事俱备。

        昭德宫内，年逾五十的万贵妃与皇帝共进午膳。

        皇帝起先津津有味，见坐在一旁的万贵妃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失神地看着那八宝攒汤，一时竟流下泪来。

        “贞儿，你怎么了？”见此情景，皇帝也放下筷子，轻抚她的肩，“好好的怎么没胃口，是不是人不舒服？”说着，就要吩咐一旁的宫女去请太医。

        “陛下，臣妾没什么，只是一时失神了，”万贵妃掏出金丝手绢拭去泪水，从身边布菜的宫女手中拿过勺子，给朱见深的玉碗里盛了些许八宝攒汤，“来，陛下尝尝这个，是新来厨子的手艺。”

        朱见深看了看眼前的人儿，见她将玉碗递到自己跟前，刚才的梨花泪眼已换作强颜欢笑，于是接过那碗，也顾不得烫口，直接一饮而尽。此刻见她又站起来给自己夹菜，便朝不远处的蔡芝递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宫人尽数退下。

        待万贵妃坐下，朱见深一把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侍长别瞒朕，今日一定是遇到烦心事了，快同朕讲讲。”

        “呵，真没什么事儿，臣妾只是触景伤情罢了，”万贵妃环视那一桌丰盛佳肴，还有殿内各种奢华陈设，目光里带着几分茫然与凄伤，“记得从前幽禁在南宫的时候，那时还是先帝的异母兄弟代宗在位，有一回，陛下说想喝这八宝攒汤，贞儿就偷偷跑去了孙太后宫里，连夜带了一席菜回来，其中就有这道汤，陛下当时可高兴了，还记得么？”

        “那时候，朕不知侍长是冒死出去，想来都觉得后怕……”

        朱见深顿了一顿，凑近环住她的腰，把头轻枕在她肩上，“外头人人都觉得侍长与朕相差十七岁，不应承恩多，可他们谁能明白，在南宫的那些年，只有侍长与朕相依为命，日夜陪伴。那段最绝望的日子，朕这辈子也忘不了，是侍长给了朕坚持下去的勇气……总之，卿在则朕心安。”

        “有陛下这句话，臣妾此生无憾了。”万贵妃憔悴的脸上更添一抹黯然神伤。

        “贞儿，你到底怎么了？”皇帝显然有些急了，“为何不告诉朕？有什么事，朕给你做主！”

        “事关太子，”万贵妃仔细盯着皇帝的神情，眉头微微皱起，“今儿个陛下去上早朝时，梁芳来禀告臣妾说，侍卫们在皇城东安门口逮到一人，鬼鬼祟祟想要打听太子近况，当时就被锦衣卫给扣了下来，讯问下得知，那人是广福客栈掌柜的弟弟，最近客栈生意不景气，想问东宫借点银子。”

        “广福客栈……”朱见深一时二瓜摸不找头脑，低声重复了遍。

        “陛下忘了，就是上回那位掌柜柯氏，仗着众多朝臣亲贵在场，得理不饶人，害得臣妾胞弟被构陷纵容亲眷斗殴伤人的事儿。”万贵妃说罢，泪水夺眶而出，情绪似是十分激动。

        “真是岂有此理！”皇帝亦被她的这种“委屈无助”所感染，猛地一拍膳桌，脸涨得通红，“上次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朕对太子就有所怀疑，这次更好，区区一个商贩居然敢直接去向东宫要钱。来人，传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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