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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51、私闯御殿


当夜,雨势又大了起来。

        乾清宫御书房内,宣德炉里沉香袅袅。宫女内侍于殿内四角肃立,萧敬则在御案一边静静磨墨,不时以余光瞥向身旁的皇帝。

        朱祐樘正专注于批复北疆来的军情急件,但见他下笔果决,几无迟疑,若有神助。

        外头风雨声大作,他仿佛充耳不闻,一更,二更,直到二更一刻,他批复完了所有票拟,吩咐底下的内侍送去文华殿,这才搁了朱笔,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隐隐听得广场上那微弱的吟唱女声,夹杂在风雨呼啸里,若有若无。朱祐樘霎地眉心一紧,睁眼看向近前的萧敬,“郑氏还在外边提铃?”

        萧敬乘间进茶,小心翼翼回道:“是,郑女史从戌时起便一直在了。”

        “罢了,今日大寒,让她早点回去吧,”朱祐樘站起身来,理了理赭黄色交领龙袍的边角,“朕要回坤宁宫了,你且去准备下。”

        “奴才遵旨。”萧敬躬了躬身,遂退出殿外。

        待至主殿门口,老太监蓦地一惊,但见殿外的千灯长廊上,皇后孑然而立。

        一身霜色丝绵袄配以黛色马面裙,手上紧紧握着把浸透雨水的油纸伞,星梦冷冷瞪着他,面色显出从未有过的阴沉冰凉。

        萧敬愣了一愣,刚想说什么,星梦却已直接绕过他,抬脚进了大殿。

        萧敬心下打鼓,好歹于宫中侍奉二十余年,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这会儿见皇后孤身夜访,甚至连通传都不让,显然是来者不善。

        尽管是何原因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依着皇后如今的恩宠,一旦与皇帝置上了气,倒霉的必定是他们这帮无依无靠的宫人。

        “娘娘,奴才尚未通传,您不能进去啊!”他急急忙忙追过去劝。

        星梦根本不予理睬,快步行至宽阔的主殿正中,四下环顾,终是瞧见西南边的御书房里,似有一黄袍身影,遂径直过去。

        “娘娘,不能进啊,求您别为难奴才……”御书房内,朱祐樘罩上墨狐皮大氅,正欲前往坤宁宫,却听得外面萧敬劝阻皇后的声音。

        随着那声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响亮,星梦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八角宫灯映衬着她惨白无比的脸庞,嘴唇紧紧咬着,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油纸伞的左手更是微微颤抖,但见冰雨沿着伞尖,滴滴答答在那厚厚的绒地毯上,染湿了一大片。

        萧敬紧随其后巴巴跟了进来,发现殿内气氛非同寻常,帝后二人如对峙般面面相立,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一时只觉进退两难。

        宫女内侍们亦是吓得胆战心惊,幸而这时,朱祐樘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全部退下。

        少顷,殿门被轻轻合上,御书房里,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朱祐樘解下大氅,于千里江山玉屏边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香茗,“行了,别忍了,皇后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为什么?”星梦终是再也抑制不住心火,从袖中掏出一张素色帛书,“啪”地掷在他面前,“为什么非得那样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残忍?”

        朱祐樘看了看她,遂将那帛书打开,只见上面用血作墨,写就了一首五言律诗:“檐下小儿郎,吹箫逐厢房。箫声流年漾,几度共夕阳。浮生一彷徨,青灯断肝肠。今世空作想,来生愿飘荡。”

        诗文末尾并无落款,但就那清秀的字迹、消极的内容来看,似是一厌世女子的绝笔。

        他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把今日发生的一系列事端都缕了遍,良久,多少明白了几分,“莫不是因为李献吉的事情?”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星梦已是气极,扔了伞跪坐在绒地毯上,呜咽道,“姐姐听闻李生出事,一下午都闭门在佛堂里,齐姑姑以为她只是抄经,也没去管,谁料方才竟突然悬了梁……若非赶上钟司药去请平安脉,当即给救了下,只怕是……”话未尽,她已然埋首于膝间,嚎啕大哭不止。

        朱祐樘见她如此,亦不多言,只是到她身旁蹲下,抚着她的后背,由她发泄心中之苦。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终是渐渐停了下来,他乘间递上金丝绢帕,星梦却并不领情,兀自拭干泪水,挣扎着站起。

        “我自小在应天府长大,与如燕同吃同住,”她撑着暖炕边的檀木几案,口吻不甚哀凉,“虽不是亲姐妹,可她却待我极亲极好,只可惜,这份恩情我始终无法回报。记得入宫前,她曾在广福客栈与我讲,已和李生斩断了前缘,可我如何能不明白,心底的情,岂是那么容易放下的。那时候李生尚在柳州,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永远的念想,可现在倒好,人回了京城,却真真切切地死了,你教她情何以堪?”

        朱祐樘起先还静静聆听着,当听到最后一句,不由皱了下眉头,“谁说李献吉死了?”

        “午门喋血,褫衣廷杖,”星梦冷眼瞥过他,继而抬头凝望那盘龙戏珠的藻井,苦笑着反诘了句,“宫中上下已然传遍,陛下还要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朕什么时候廷杖他了?”朱祐樘一时只觉莫名其妙,但瞧着星梦默不作声,眼角仍余有一行清泪,终是叹了口气,随即替她轻轻拭去,“皇后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

        回到御案那边,他又从一堆奏章里翻出本北镇抚司的密折,翻到其中一页,下来递与她看。

        星梦细观上面的记录,尽为李献吉昨夜于张府门前的各种疯狂行径,先是宿醉,再是斗殴,加之那歇斯底里的酒后吐真言,图文并茂,无不被详列在册。

        待阅罢所有,她不禁后背发凉,踉跄着倒退了两三步。她如何不明白,别的暂且不论,仅那些酒后的私奔之语,就足以定这狂妄之徒一个千刀万剐的谋逆之罪了。

        “先前箭射禁宫的事情,朕答应过你,不会为难他,”朱祐樘将密折放回御案,拉过她冰凉的手,复又解释道,“本来这事儿在早朝上已有了了结,谁料他竟不愿承情,下了朝还来找朕,执意要以死谢罪。朕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想再作计较。可瞧他那冥顽不灵的死倔样儿,不罚也不行,索性就让刘文泰到午门替他刮了趟痧,唉,腊月的天,算是给他个教训吧。”

        刮痧?

        星梦听了他这番解释,内心琢磨些许。

        彼时如燕自尽后,她闻讯赶至,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血字书帛,听到齐翓儿的惶恐口述——原是今早钟鼓司的宫人在午门城楼当值时,远远瞟见下面一字排开的执杖锦衣卫,而那时候从紫禁城里被带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户部的李主事……

        如今想来,尽是误会。所谓的遍体鳞伤,不过是出痧后的症状,而所谓的人事不省,不过是受惊后的昏厥。竟是自己错怪了他。

        思绪至此,她稍稍抬头看他,看到的是他敛黑的眸中沉静如海,全无半点责怪之意,这更让她愧疚不已,于是低眉道:“怕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了,都怪我不好,压根没弄清楚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无妨,你也是心急你姐姐,”他很随意地就近在暖炕上坐下,执过那一双纤纤素手,将她拉到身前,“这几日你多去仁寿宫南院陪陪她,改明儿我让刘文泰也过去瞧瞧。马上就是除夕了,我打算请岳父一家到宫里来,大伙儿照个面,一块儿吃顿团圆饭,你看好么?”

        “陛下作主便好,”星梦抿了抿唇,眼圈依旧红红的,转而喃喃低语,“就是今日唐突之事,千万别告诉我爹,不然我就惨了。”

        “哦?”朱祐樘捋过她额前薄如纱的刘海,“怎么个惨法?”

        星梦知道他是在寻自己开心,别过头去不理他。他却趁机稍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瞬时拉倒在怀抱里。

        星梦尚未反应过来,本能地环住他以站稳身体,却听得耳畔一阵绵风絮语,“今夜别回去了,就留在这儿吧。”

        她愣了一愣,不由脸颊绯红,“这……怕是不合祖制吧,要是让外面的言官晓得”

        “何必去在意那些酸子,”他淡淡一笑,刮了下她的鼻子,“过日子的是我俩,他们谁也管不着。”说罢,在她鬓边深情落下一吻。

        殿外的千灯长廊上,萧敬端着拂尘来回踱步,心中愈发焦虑不安。

        时下,忽听得殿内传来一阵快如疾风的脚步声,伴着一串铜铃般悦耳的轻笑,仔细寻觅那笑声,似是向东而去,老太监不由目眺远方,但见乾清宫东暖阁内,灯火悄悄升起,旋即又慢慢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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