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2、除夕探亲

成化二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

        京城的雪停了，太阳难得出来。内外城郭，十六门空开，商铺歇业。家家户户都盼来了团圆，洒扫房屋，下厨帮忙，贴挂春联，围炉唠嗑，共享天伦之乐。

        一大清早，金鹿胡同的张府门前，四顶六人抬的大红官轿已然停候。

        随轿前来的内务局掌事太监手捧黄卷，步到中庭宣旨，府中众人忙一齐跪下听候圣意。

        “鸿胪寺卿张峦为朕姻亲。今特邀爱卿与诰命夫人金氏、长子鹤龄、次子延龄进大内用晚膳。因除夕公务依旧，赐爱卿乘红轿至衙门，夫人及二子可先行乘红轿入紫禁城，于坤宁宫拜见皇后。钦此。”

        延龄跪在鹤龄一旁，此刻听完那恩旨，忽然想起了什么，忙用手肘敲了敲他，“三哥，我刚才出来得急，好像忘记给青龙将军喂食了。你说现在怎么办，咱们得晚上才能回来，那指不定它就饿死了……”

        鹤龄看了眼弟弟，蹙眉小声道：“你可别发昏，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想着喂蛐蛐儿？要我说，等下见到了二姐，让她多给你点银子，再买个更好的不就成了？”

        “好是好，但青龙将军毕竟养了这么久……”延龄原地别扭了一小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唉，希望青龙将军福大命大，可以活到咱们回来吧。”

        话说坤宁宫东暖阁里，宫人们将午膳早早地预备好了。前院里，乐新正带着贺九收集雪水，苫烟领着陆寅在一旁煮茶，李广闲坐旁边，与他们四个不时闲聊着。

        丹陛上，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星梦披着白貂皮大氅，于雪中孑然而立，凭阑眺望。远远瞧见母亲和两个弟弟从坤宁门走了进来，顿时欣喜万分，一路飞似地拾级而下，径直飞奔到他们跟前。

        “正四品诰命夫人金氏携二子，拜见皇后娘娘。”金念回头与俩还在东张西望的儿子打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忘了刚教好的规矩，初次拜见中宫，应一同行三跪九叩之礼。

        “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星梦见母亲又向自己行君臣礼节，心下隐隐难受，赶忙上前扶起。

        前院的一众宫人也跑过来与皇后的娘家人行礼，星梦当即挨个介绍，母子三人亦一并还礼，遂与星梦进到东暖阁里头唠家常。

        东暖阁内，地火龙烧得很旺，鹤龄与延龄脱下外衣，在里头悠哉地东游西逛，一会儿功夫，便相中了亮角柜上一个淡紫色的玻璃高脚杯，转身巴巴地到暖炕边，向正在与母亲喝茶的星梦求恩典。

        “姐，”鹤龄被弟弟推着上前，怪难为情地开了口，“你也晓得，延龄平日里就喜欢那些稀奇玩意儿，你看这个，能否借他把玩个些许时日？”

        “不许！”还不等星梦回答，金念便从炕上陡然站起，严厉斥责道，“我说你们怎么这般无知？宫中御用之物是可以随便拿出去的么，要让你们爹知道，看他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们！”

        星梦见母亲动怒，连忙拉了拉她的手，“娘，无妨的，亮角柜上那些东西，从前的确是陛下的收藏，但嘉礼之后，便都已经赏赐给我了。四弟难得进宫来玩一趟，既然他喜欢，我很乐意送给他的。”

        “还是二姐好。”延龄低下头，闷闷地咕哝了一句。

        星梦莞尔一笑，屏退殿内所有宫人，唯独让乐新留下。

        待众人鱼贯而出，她这才吩咐道：“阿新，你带三少爷和四少爷去西暖阁金库，从我的月俸节余里划一半给他们。”

        “是，二小姐。”乐新也不多话，立刻带着兴奋不已的兄弟俩出了殿去。

        “梦儿，你这样会把他们惯坏的！”金念摇了摇头，眼中不禁湿润起来，“好不容易得了恩旨能进宫来看你，我本想好好跟你絮叨絮叨，没成想这两个不争气的，一句话也不关心你，尽想着自己……”

        “娘，您就别怪鹤龄和延龄了，他俩毕竟还小嘛，”星梦递上绢帕，又斟了杯雨前龙井与母亲，“我晓得，他俩心里肯定有我的，就是不好意思表达而已。”

        “谁说不是呢，从小到大，你总是帮着他俩，他俩也就跟你最亲，”金念拭了泪，接过香茗抿了一口，“我看你气色不太好，人也似乎比上回还要清瘦些。最近在宫里，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她们有没有为难你啊？还有陛下，他待你好不好，多久会来探望你一回啊？”

        星梦听着母亲这些久违的关切之语，忍住鼻子里的酸楚，捏了捏自己的小脸蛋。

        “不会吧，我又瘦了么？”她强颜欢笑，神情故作轻松，“可能是最近一直忙着新年的布置事宜，累了些吧。娘，您不用担心，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信佛之人，平日里多在钦安殿礼佛，后宫之事甚少过问，难为我压根谈不上。至于陛下他，除了朝会和经筵，其余时间，我们基本上都在一起。”

        金念听了星梦的这番话，不免大吃一惊。

        她原先以为宫中有太皇太后、皇太后，次女嫁进皇家做儿媳，定然如长女在成化朝时一般无二，日子很不好过。而皇帝贵为天子，想必三宫六院嫔妃成群，女儿为人，又素来较真执拗，若是吃起那些女子的干醋来，惹得皇帝不高兴，张氏一门说不定立刻就会大祸临头。

        可现今，星梦告诉她，太皇太后、皇太后是两个不管事的，后宫大权竟落在她一人之手，更不可思议的是，皇帝竟成日与她腻在一起，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

        “那后宫还有什么其他的嫔妃，再者陛下为皇太子时，有无受宠的侍妾或者宫女？”金念追问道。

        星梦想了一想，只是摇头，“现下肯定是没有的，至于我嫁过来之前的事情，倒是曾经跟侍长李广打听过一些，他说陛下除了皇妹仁和长公主，一直不喜与宫中女子讲话，故而不存在什么受宠之人。”

        “也就是说，陛下这偌大的后宫里，就只你一人？”金念瞧着女儿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一时哭笑不得。

        “梦儿，你可别犯糊涂，”她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小时候也不是没给你读过史书，你自己想想，历朝历代的后宫，何曾有过只一个皇后的？作为中宫，给陛下选妃立嫔，那是你的份内之事，难不成你觉得他如今对你好，一辈子就都会只守着你一个人了？”

        “立妃的事，我也不是没提过，”星梦听罢这番规劝，只觉得心下委屈的紧，“上回朝鲜进贡了六名两班闺秀，我上了立妃的奏折，可陛下却执意要让她们都去做女官，还叫我别再上折子了。”

        “唉呀，那无非是陛下的客套推辞，”金念叹了口气，继续提点道，“立妃是大事，大事皆须三请，你岂能只提这么一回？想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她们都是极力赞成此事的，你如今再不提了，她们会作何感想？自然是觉得你伪善矫情、擅宠怙恩呐！你适才讲，她们礼佛不问世事，那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呢，难保她们不会偷偷摸摸地□□出个小妖精，将来呀，变着法儿地跟你作对！”

        听得母亲的一席高论，星梦噘了噘嘴，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金念的话，正是点到了她心坎儿上。她虽反感这些话，但也清楚，在这世上唯有母亲才会与自己说这些，毕竟这是一等一的真话。

        她之前已反复思量过，如燕曾与自己提到过的那位朝鲜女官郑氏，多半就是太皇太后和邵贵太妃的手笔。

        要论后宫的争宠手段，那可谓是层出不穷，但她们却丝毫不心急，迟迟没有动作，想必是在苦苦等待一个机会。这样看来，她们谋算的应该不仅仅是获宠，而更要让自己彻底失宠。

        星梦细思极恐，求助般地看向母亲，“娘，那依您的意思，我该再向陛下提请立妃之事，而且还得把人选给提前安排好，对么？”

        金念见她终于开了窍，颔首笑道：“一开始呢，你先找两三个听话懂事的，以后怎么样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要是其中的哪个真的得蒙圣宠，来日人家也不会忘了你。”

        入夜，西苑北海的琼华岛，处处火树银花，华灯璀璨。宫中无人不知，临湖的贺年殿里，皇帝要亲自款待国丈一家。

        酉时三刻，张峦与夫人金念、鹤龄延龄两兄弟，跟随内侍来到大殿，在回廊上见到了倚窗望月的如燕。

        “臣张峦携妻与二子，拜见容太妃娘娘。”一家人中规中矩地上前叩首。

        “爹，娘，三弟，四弟，快起来！”自成化二十二年暮秋离开金陵，如燕已然三年未见至亲，此刻激动得热泪盈眶，赶紧过去将他们一一搀扶起。

        因着回廊上宫人俱在，她也不方便说太多的体己话，只是轻声道了一句，“爹，娘，我在宫里一切都好，时下独门独院地住着，无拘无束，无忧无愁，你们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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