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67、欲盖弥彰
按大明律,导致宫殿焚毁,处绞决。朱祐樘转头看向星梦,他知道她向来心善,一般这种时候,她总会站出来替犯事宫人求情。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星梦虽不喜郑绿梳留下,却也从未想过让她去死。
一为良心,二为避嫌,她不假思索地迎上他的目光,进而良言相劝:“陛下,长乐宫走水,想必郑执事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好歹也是朝鲜两班闺秀出身,恳请您顾及藩属国的颜面,暂且对她从轻发落吧。”
朱祐樘知她心意真挚,遂轻抚她的肩,吩咐王琼道:“既然皇后开了金口,那就免郑氏一死,贬为直殿监洒扫女官,往西苑北海看湖。告诉内务局别难为她,大过年的,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事端。”
“微臣遵旨……”王琼显得有些犹豫,叩首再禀,“还请陛下明示,微臣现下即刻放人否?”
“罚还是要罚的,”朱祐樘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先在宫正司大牢关上一夜,打明儿起,罚提铃两日。你且去司药司寻个医婆来,替她瞧瞧身上有无灼伤,别落下什么病残了。”
听了皇帝的这番嘱咐,王琼跪安之时,忍不住抬眼瞥向皇后。
她本以为皇帝放过郑绿梳,仅仅是因为皇后的求情,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所谓的惩罚只是走个形式,皇帝明旨内务局不许为难郑氏,又给她重新分派了简单清闲的活计,还延请了医婆为她瞧伤治病,这哪里像是处置犯人,倒更像是呵护有加。
星梦面上虽宠辱不惊,双手却紧紧扯着外罩的白貂皮大氅不放,明眼人都能觉出她内心的煎熬。
她是真不懂朱祐樘的心思,就在方才他还对自己说过,要一生一世相守下去。如何这片刻功夫就忘得一干二净,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当着这么多下臣的面,毫不顾及她的颜面,屡屡对犯事的郑氏示恩。
她满以为又做噩梦了,故而隔着大氅狠狠掐了下自己,结果感受到腿上锥心的淤痛,这一下让她猛地清醒过来,才明白一切皆非梦魇,而是犹如梦魇一般残酷的现实。
她知道此时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明里暗里地盯着自己,故而她不能失态慌神,更不能自乱阵脚,遂深吸了一口气,眺望远方。
但见萧敬捧着拂尘,疾步从交泰殿那边下来,一直到丹陛前的台阶下行礼,“陛下,仁和长公主刚才递了牙牌进东安门,人这会儿已到乾清宫了。”
“知道了,”朱祐樘微微皱眉,回头与星梦轻语,“曼陵来找我一准没好事,我且去前边看看。”
星梦压下思绪,“不会是鹤龄和延龄又去找仙琴要这要那,惹得长公主不痛快了?”
“不干他俩的事儿,”朱祐樘摆了摆手,解释道,“礼部正在筹办她和柯寻的婚事,前阵子,我让她去挑选陪嫁庄地,也不知她怎么想的,非吵着要三河县的田庄不可。那儿的田庄早被父皇赐予了阳阿姑母,叫我如何答应她。就因为这个,硬是跟我犟了大半个月,说什么再也不嫁之类的胡话,这不,大年初一还跑来闹。”
“那陛下快去吧,”星梦替他裹紧常服的护领,“好生劝劝,让长公主败败火。”
“唉,我且试试。”朱祐樘无奈一笑,朝萧敬做了个手势,继而快步下了玉阶。
这夜月白风清,清宁宫偏殿内室点了檀香,四下寂静一片。
太皇太后用完晚膳,坐在炕头小憩了会儿,忽得程姑姑近前通禀,道是皇帝已在主殿恭候多时了。
老人家闻言一惊,按说皇帝从清晨忙到晌午,辰时也来问过安了,这会儿理应好好休息才是,突然再次到访,想来定有所图。
内侍推开殿门,程姑姑扶着太皇太后出来,客座上正在品茗的朱祐樘见了,忙上前搀住老人家另一边,扶她坐上宝座,“祖母,孙儿适才在乾清宫见了曼陵,皇妹捎来几坛近来学酿的米酒,特意叮嘱了要给您这儿送头一份,因着还要去外城的柯府走亲,就没能赶得及自己送来。”
“无妨,难得曼陵这丫头有心,哀家一定好好尝尝。”太皇太后递了个眼色与程姑姑,后者心领神会,忙去萧敬那儿接过两坛米酒,拿给她过目。
“瞧瞧,这到底是许配给了心上人,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现下竟连如何酿米酒也学会了,”太皇太后将那米酒坛子捧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来回转看,饶富意味道,“曼陵是先帝长女,在十五位皇子公主里,又素来与陛下最为亲近。这回的嘉礼筹办,无论如何都得给她拣选最好的。倘若有什么地方和宗亲们利益冲突的,陛下大可不必为难,让我这个老婆子去与他们斡旋就是。”
朱祐樘颔首附和,“祖母既如此说,那孙儿心里也有底了。不瞒您讲,孙儿方才已下中旨,准了皇妹所请,将阳阿姑母在三河县的二百十五顷庄田转赐予她当陪嫁,另择了通州南大街的二十九座宝源店铺相赠姑母,也算是聊作补偿。”
“宝源店铺?”太皇太后眸中精光一闪,“可是御赐名号、内廷亲掌的宝源店铺?这一条街的利润可是比原先的田庄佃租多了三倍不止,陛下肯这么安排,也算是求了个公允。如此一来,无论是阳阿那丫头,还是宗室群臣,谁都挑不出理儿,实在甚好。”
朱祐樘笑而不语,环顾四周,修长的手指轻敲着一旁的几案。
弹指间的沉默,教殿内气氛骤然生冷下来,太皇太后略一挥手,将宫人们都打发了下去。
“陛下可是有什么话要与哀家单独讲么?”太皇太后面上笑容可掬,心下却忐忑不安。
眼前的孙子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性子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别看他平日里宽仁为怀,从未与谁计较过,实则为人精明老成,且意志相当坚定。长久以来,对于身边拂意之事,他轻易不会多言,但倘若真开了口,那便是生份无比的谕令了。
太皇太后暗自琢磨着,莫不是郑绿梳行事急功近利,这会儿出了什么幺蛾子,让皇帝起了疑心,抑或是因为兴王三月就藩的事情,邵映雪还是不肯死心,背着她私下里又做了什么手脚,犯了皇帝的忌讳……
“酉时长乐宫走水,后殿被焚毁,宫正司已然查明,系当值的女执事郑氏大意所致,”朱祐樘抚了抚腰带上的青绿如意宫绦,轻叹了口气,“失火焚殿按律当死,但皇后亲自求情,孙儿总不好当众驳了她的颜面,这心一软,便留下了郑氏性命。如今想来,实是后悔。再过两日便是母亲的千秋冥寿,长乐宫后殿居然给烧成了残垣断壁,加之此女几次三番出差错,早前还冲撞过您,倒真不该就这么轻纵了她。”
太皇太后一听到“郑氏”二字,便知事情没那么简单。皇帝在她面前提及郑绿梳,多少有些试探的意味。
要论起长乐宫后殿被焚毁一事,倒也并非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既然郑氏心中的复仇火焰已被燃起,必会谋算恩宠到底,只是她未曾想到,这丫头的动作会如此之快,且手段又是如此的高明。
正月喜气多于杀气,除谋逆等十恶重罪,犯宫规多半可免死;烧长乐宫而不烧尽,一半旧殿一半残垣,反教人更加怜惜她那副酷似的容颜。一切都是精心策划过的,且应该还有下文。
考虑到这些,太皇太后心思陈定,她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人,郑绿梳不仅长了一副天赐容颜,更难得地兼具争宠上位的谋略和胆量。
“依哀家看,这事儿皇后做得对,”太皇太后慢条斯理地取下腕上的七宝念珠,握在手里缓缓拨动着,“如今弘治改元,又是在正月里,着实不宜见血。听闻陛下昨日已下诏驿馆,命朝鲜使臣将五位两班闺秀都遣回国去了,旁人无不以为陛下是看重郑氏,这才单单留下了她,若眼下又公然将她处决,事涉番邦外交,只怕会徒惹非议。”
朱祐樘闻得祖母的一番分析,眉宇间仿佛舒展不少,“这么说,祖母也和皇后一样,以为孙儿看重郑氏了?”
“也不全是看重,更多的是怜惜,”太皇太后笑看着下面的孙子,一语道破天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哀家毕竟是过来人。若陛下真不在乎那丫头,当初何必抬举她去长乐宫当女执事,今儿又何必免了她失火焚殿的罪过。其实,就算没有皇后出面陈情,陛下照样还是会放她一马的,不是么?”
朱祐樘微啜香茗,神情略带几分玩味,“孙儿不知,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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