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84、圆灯幻夜
正月十五,上元节。
深夜的乾清宫西暖阁,比之白日的低调奢华,更添了一抹妖冶惊艳。
殿中红烛摇曳,芬芳四溢,四周的纱帘轻轻舞动,和着那婉转连绵的琴声,置身其中,颇有种“行行又入笙歌里,人在珠帘第几重”的别样风韵。
两个时辰以来,苫烟按着郑绿梳的吩咐,陆续在床头、案角、窗沿挂上五色香袋与福笊篱,又为之备下沐浴香汤,温好鹿血参酒,点了三枝九叶香,这会儿忙完了所有,累得直接在炕上睡着了。
内室里,郑绿梳久候皇帝不至,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架旁,弹着长案上的伽倻琴,思绪不禁飘到了九日前的试验之夜——
那晚,她一直半躺在炕上,装作病恹恹的样子。子时刚过一刻,把守乾清宫的莫侍卫长进来了,只见他相貌堂堂,身材魁梧,走路步子轻微,说话谦恭有礼,怎么看都是不错的试药人选。
苫烟指给莫希林看架子床的承尘顶盖,那儿因为年久失修,一块长条形的黄花梨木有些松动。夜里但凡在榻上翻个身,这块条木便会发出咯吱响动,搅得人难以安眠,因而急需把它拆下。
“莫大人您瞧,它是榫卯结构,需要花费些巧功夫,小内侍们一准做不来,而且您也晓得,这乾清宫的物件儿可都金贵着呢,万一要是被哪个毛手毛脚的碰坏了,我们也担不起这天大干系啊。奴婢听闻,您不久前刚修好了东暖阁的百宝柜,想着二者原理也算相通,便与郑女官商量,看看您何时有空,可以来帮帮我们。”
“不客气,苫烟姑娘。”莫希林微微点头,随即从榻的门围子一侧爬上去,细细打量床盖的结构。他很快便发现了个中玄机,遂解下一把羊角匕,开始了拆解。
宣德炉里,三枝九叶香渐燃,弄得他浑身燥热,难受不已。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强忍着,一直到半刻之后,他终于得以把那块松动的条木,连同对应的三块接木给一并卸了下来。
“莫大人,苫烟跟我说您人特别好,一点儿官架子没有,起初我不太信,如今看来,还真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表达谢意的,冬夜大寒,请千万不要拒绝,喝些我从母国家中带来的老参酒吧。”
郑绿梳的话音刚落,苫烟便从白釉瓶里倒了半盏鹿血参酒,笑眯眯地递了过去。
“郑女官,您太客气了。”莫希林虽已大汗淋漓,却还是勉为其难地接过那小盏,一饮而尽,待饮完之后,整个人便开始不对劲了,半醉半醒,满脸通红,呼吸愈发急促,看上去都快要提不上气儿了。
他似乎有所察觉,用力扯开衣领的同时,步子踉跄地朝殿门口走去,奈何门早已被锁上,且满地都是茶子油,他不慎滑倒,见苫烟幽幽地从后靠近,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们……故意设下圈套……夜半三更,你们想干什么?”
苫烟俯身蹲下,欲解开他肩上的蟒袍银扣,却被他一把扼住手腕。她也不惊,只是鬼魅一笑,调情似地扇了他记耳光,这下他终究没能扛住,直接吻上了她的唇,二人假戏真做,如同干柴烈火般抱作一团,双双滚至楠木围屏后面……
不多时,只听得“咣当”一声,装猫的铁笼子从围屏后滚出来,但见笼门被生生踹出个大洞,里头的灰猫伺机溜之大吉。苫烟惊呼了声,单穿了件红兜肚,匆匆从围屏后面追出来。莫希林紧随其后,顾不得赤膊的狼狈相,拾起一地衣衫急欲脱身。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转身要翻窗的那一霎那,小丫头猛地拔过他腰间的绣春刀,只见银光乍闪,刀尖直抵他的喉颈。
莫希林被逼得连连后退,口中仍做着最后的较劲,“苫烟姑娘,按大明律,杀内禁卫者,罪同谋逆,当夷三族。你可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苫烟冷冰冰道完,正要狠命刺上去,却听得炕上的人儿突然大喝道:“住手!你别多事,放他走!”
“不行!”苫烟猛地回头瞪她,“他若说出去,我们就完了!”
“他不会,这事对他没好处!他毕竟是御前的人,我们不能引火烧身!”
趁她们争执之际,莫希林一个箭步上前,空手夺刃,而后跳窗逃之夭夭……
……
“郑卿,在想什么呢?”
一句温言垂询,打断了郑绿梳的思绪。她漠然抬头,竟瞧见了期盼许久的龙颜。
朱祐樘束着网巾,着赭色龙襕直身,如同往常一样,自晚膳后便在御书房处理政务,这会儿连批了三个时辰的奏折,不免有些疲乏。
郑绿梳又惊又喜,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陛下,微臣不知您这么晚还会过来……微臣这就去准备茶点。”
“不必特地忙活,”朱祐樘有意无意地打了个哈欠,径直到长案对面坐下,“你这儿有什么现成吃食,匀点来就成。”
郑绿梳面露为难,起身侍立到一边,“微臣吃的是自己做的大酱汤,配辣白菜、紫薯饭和老参酒,怕是不合您的口味。”
“无妨,朕用得惯。”朱祐樘将伽耶琴搁到右膝上,揉弦聊作试音,那熟练的指法和老道的功架,教郑绿梳惊讶不已。
他似是兴致很高,又抚了首旋律清雅的民谣,待一曲终了,忽而抬眸看她,“你弦绞得不错,可知道永乐朝的权贤妃?”
“回陛下,微臣略有耳闻,”郑绿梳将汤菜饭酒一一放至长案上,沉凝片刻,轻声吟诵道,“‘玉琯携来玉殿吹,天生艳质自高骊。无端北狩蛾眉死,风雨荒城葬盛姬。’,微臣在家时听过这首诗,贤妃出身江州权氏,是永乐七年进贡的两班闺秀,她擅音律,尤以琯笛与伽倻琴闻名。难不成这把琴就是她当年从母国带来的?”
朱祐樘微笑颔首,将伽倻琴置到身侧,招手示意她一道坐下来。他依次尝过大酱汤、辣白菜和紫薯饭,赞道:“鲜辣入味又不失养生,都是你自己做的?”
“谢陛下谬赞。微臣喜家乡辣食,便请萧公公帮忙,借了后殿膳房一个小灶,”郑绿梳得了赞许更趋殷勤,取过白釉小盏,从温酒壶里斟出些许来,恰到好处地放在大酱汤边上,“这是微臣汉城家中酿制的老参酒,颇有驱寒暖胃的功效。”
她自以为劝酒劝得合时宜,孰不知皇帝一直在对面悄然打量她。梳着长长的鱼骨辫,穿着杨柳青色薄纱裙的朝鲜姑娘,她在颊上用了时兴的玉颜妆粉,幻想着今夜的一切求索,都能顺顺利利,水到渠成。
朱祐樘自然懂得她这份心思,于是故作默契,将白釉小盏拿到跟前,待徐徐旋转了会儿,闻上一闻。
“还记得那个巫蛊布偶么?”他很自然地呷了口酒,略一抿唇,“初四在西苑北海的桥上,朕答应过会帮你报仇。说说吧,设局杀你心上人的,除了李燮,还有谁的份儿?”
郑绿梳见皇帝重提旧事,忙拜伏于地,“微臣不敢,陛下明鉴,微臣那日是鬼迷心窍了!其实……其实微臣并非家中独女,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她是家父与汉城灵月阁艺伎的私生女,闺名绿水。与大明的从父法正好相反,我们那儿实行从母法,姐姐与她母亲一样,只能在灵月阁当艺伎,她不能认祖归宗,甚至不能回家来。好在去年,她在宴会上结识了世子邸下,邸下对她一见钟情,并将她接入府中纳为侧室。”
她说到世子,神情忽然轻松许多,眸中更是泛起了熠熠星光,“邸下本为废王妃尹氏之子,尹氏被赐死后,邸下也跟着失了宠。但他私下里为人很厚道,与家父亦是忘年交,每回他与主上殿下政见相左,都是家父出面斡旋。不同于主上殿下,邸下趋向改革旧制,若有朝一日他能……”
“若李隆继位,摒弃李燮的保守弊政,”朱祐樘揉了揉睛明穴,耳根渐渐泛红,似乎药酒已起了作用,“届时推行新法,改天换地,既能与我大明保持步调一致,也不失为你报仇的上策。”
他说着,不自觉松开龙袍的领口,待贪得片刻凉意,又与她缓缓叙来:“昨夜你们使臣上了急奏,道是两月前李燮偶感风寒,时下病重竟致不治,欲废李隆世子位,改立现王妃所生次子为储,希朕允准。朕当即便讲了,礼部于成化十七年册封李隆为世子,也是尔等那会儿千里迢迢赴京,于先帝跟前好不容易求来的,如今又怎可自相矛盾?废储并非儿戏,无大过不可擅动,更可况废长立幼,自古便为人君所忌,望尔等好自为之。”
“陛下……谢陛下天恩!”郑绿梳听闻皇帝拒绝了母国使臣的废储之请,瞬时激动不已,叩首谢恩之际,两行清泪扑簌而下,“微臣知道中原有句话,叫作‘没娘儿,天照应’,主上殿下琢磨废长立幼这事,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家父曾明言,邸下不合主上心意,想要顺利即位绝非易事。可若他真做了朝鲜之主,父亲便可从都承旨迁至右议政,一展十年磨剑的远大抱负,姐姐亦能成为景福宫的内命妇,再不用过寄人篱下的苦”
“那你呢,”朱祐樘打断她的点滴计算,拨弄着那白釉小盏,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总是在为你的家人想,为你的心上人想,纵然远在异国他乡,甚至阴阳两隔,却还无怨无悔地惦念着他们,何时能为你自己想想?”
“微臣自问,能为他们做的远远不够,”郑绿梳摇首叹息,低眉拭干泪水,“微臣既已入侍大内,不管将来怎样,今夜能与陛下这般促膝长谈,此生已然无憾。微臣冒昧,想为您献支高丽舞以表感激心意,不知您可否抚一曲《梅花引》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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