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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107、疑心与戒心


弘治元年二月十六,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法司官们奉诏,于午门审理了辽东宁远卫杀良冒功一案。

        连日来,除却高仲年、何世恩这两名被控主犯,诸如告密者许珏、弹劾者王献之流,外加各路杂七杂八的证人,依次粉墨登场大显神通。

        鏖战至十八日戌时,刑部尚书贺樵新宣布落案,将连夜拟就判决上奏请旨。由此,三司会审正式结束。

        总旗官们来到鞠问台上,替高仲年与何世恩松绑,并把昏昏欲睡的二人抬进铺着稻草的囚车里,一路颠簸地运回了北镇抚司。

        毗邻案牍库的一间狭小石室中,何世恩被单独关押,周遭环境还算干净。

        北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带栅栏的小洞,明月透过洞口,泻下束束银白色的光。因着方才睡醒,何世恩仰面坐在草堆上,愣愣地注视那些光束。

        外头响起开锁声,他无心理会,只顾伸手去触碰那美丽皎洁的月光,待握住了它,又想要留住它,感受那无与伦比的幻色与温凉。

        石室门这时打开了,走进来一罩着黑领斗篷的男子,但见他屏退身后的狱卒,放下帽子,坐到何世恩身旁的草堆上。

        “怎么样,补了四个时辰的觉,缓过来否?饿是不饿?待会儿咱们去吃顿好的。”

        何世恩蓦地回过神,发现来人竟是皇帝,仓促间顾不得饥困与旧伤,慌里慌张地挣扎起身到御前跪下,沉重的木枷迫得他无法行礼,手铐脚镣更是叮当作响。

        “行了,你别动。”朱祐樘疾步上前,亲自为他拆卸那碍事的木枷,三下五除二搞定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两把铁制钥匙,示意他自行去了那剩下的手铐脚镣。

        何世恩心领神会,及至去掉身上的大小械具,整个人顿感轻松了不少。

        “谢陛下恩典。”他于原地重新跪好,低眉顺眼,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怎得才几日不见,就变这般拘谨了?”朱祐樘拍了拍他的肩,顺带将他搀扶起,“别慌,既然高仲年已揽下全部罪责,有他在前面做挡箭牌,朕定会保你安然无恙。”

        听皇帝提及高仲年,何世恩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明鉴,不是高大人他天良发现,愿意当微臣的挡箭牌,而是微臣这回侥幸,没沦为他的替死鬼。”

        朱祐樘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良久,淡淡笑道:“朕明白了,他是死有余辜,你则是被逼无奈,对吧?”

        见皇帝平和地表示了理解,何世恩一度难掩激动,重重跪倒在那青石板上,伏地泣涕不止,“您有所不知,堂堂的备御都指挥使,朝廷正二品大员,高仲年高大人,他在宁远城向来说一不二!‘杀良’毕竟人命关天,微臣谅他也没这胆,可‘冒功’就另当别论了。容微臣讪论句大不敬的话,天高皇帝远,他要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协同配合,谁敢不从?”

        乍听上去,这番控诉饱含了血与泪,高何二人表面将帅和谐,实则矛盾已深。然而,何世恩并不知道,朱祐樘在来探望他之前,刚去探望了高仲年。

        值此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高仲年心心念念的仍是如何保全爱将的性命,反观何世恩,一改往日良善无害的形象,毫不犹豫地拉踩上官当自己的垫背,不禁教人唏嘘不已。

        纵观全案,前有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钦差调查,后有锦衣卫、东厂的民间暗访,在经过为期三日的午门质证后,真相渐渐拨云见日。

        其一,成化二十三年元月,蒙古泰宁卫确有一伙流寇袭击了建州女真部使团,当时高仲年命副将何世恩领兵出击,以上确有其事。先前许珏所言,流寇是高仲年的家仆,被证实系凭空捏造。

        其二,随同何世恩出击的将士们,当夜凯旋而还,无一伤亡,该情况属实。但斩杀流寇并非九十三人,而是三十九人。至于劫掠的使团贡品被悉数夺回,亦是实情。然当夜,高仲年以次充好,抽走了其中三成,在榷场上转卖之后,获利白银八千两,私底下与何世恩二一添作五,即将帅二人各得四千两。

        其三,许珏向王献告密,称何世恩带兵突袭蒙古泰宁卫,杀获老幼近百人,并将首级转卖其他将领,获利白银七千两,纯属子虚乌有。

        何世恩匍匐于地,此刻,早已哭得面红气喘。朱祐樘坐回草堆上,既不喊他起来,也不予任何置评,只是继续欣赏他那沉浸式的表演。

        这个虚长自己两岁,先后在居庸关怀来卫、辽东山海关卫、辽东宁远卫点了四年狼烟的年轻人,绝非什么简单角色。

        他有几分举棋不定。难道说,当年星梦心里那个憨厚老实、两小无猜、家世知根知底的意中人,马文升口中那个少年持重、作战有勇有谋、大有霍去病遗风的将才,实际上是一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宵小之徒?

        直觉,仅仅是直觉告诉他,不可能。

        在将近一月的接触了解中,他能够体会到,何世恩并非势利凉薄的小人。恰恰相反,这家伙活得很乐观、很积极、很真实、很豁达、很潇洒。

        仿佛除了表妹,他不介意与自己谈论任何话题。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也都能聊得上来,加之那份求知好学的韧劲儿,还有貌比潘安的俏姿颜,宛若人间惊喜。

        但毫无疑问,这些都只是表象功夫,他的真心绝非如此体面。

        就好比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阳光单纯中总带着那么一丝狡黠危险,但凡自己应对稍不留神,便会落入他的连环伏击圈里:

        ——曾经,因遭表妹断缘抛弃,又不愿草草将就,他由金陵北上逃婚,去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北疆,自此开启了一段戎马倥偬的边军岁月;

        ——如今,又因营救高仲年心切,生怕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他故意出言贬损上官,只为形成对立面,消减自己对他们将帅二人串通勾结的疑心。

        思绪回到现实,朱祐樘算是领教了,孙子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敢情这家伙同自己玩上兵法了。

        然而打从父皇殡天那日起,就再无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放肆。更别提,还是下了诏狱的死囚。他不禁感叹,何世恩真乃骠骑将军也,胆气够旺,定力够强。

        所谓“棋逢敌手难藏幸,将遇良才好用功”,这场疑心与戒心的交锋,是愈发有意思了。

        “世恩,别这样,起来说话,”朱祐樘决意将计就计,于是缓步过去,解下自己的黑领斗篷,披在何世恩单薄的囚衣外面,不忘附耳相问,“适才三法司以冒功、盗贡、欺君等罪,拟判高仲年磔刑,受三千五百刀,你既恨他入骨,朕便再赐他一百刀,替你解恨可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听得何世恩后背发凉,然而,更教他毛骨悚然的还在后边。

        “莫非,你犹嫌不够么?”眼见底下的人儿只字未言,朱祐樘踱到银白色的月光下。

        他忆起曾经在通往北镇抚司的密道里,星梦同自己说过的恐怖秘闻。那些淌血的记忆、人命的阴影,正是底下这不知深浅的家伙外泄所致。

        “你可知,从前的应天府尹白松如?”

        何世恩嗫嚅着唇,似还在前瞻后顾,欲言又止。

        “当初因为科举舞弊的案子,那厮被关押于此,具体位置考据不清了,兴许就在咱们脚底的某间地牢里。起初锦衣卫好吃好喝地招呼着,他活得还不错,直至某一日,他们将他送去‘梳洗’,听说‘洗’到最后那会儿,人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可还没能断了气。”

        接二连三的骇人之语,加之不甚玩味的轻佻口吻,到底是让何世恩心理破防了。可怜他被吓得一个响头叩在地上,死活不肯再起,“陛下……陛下饶命!高大人年过半百,梳洗之刑是万万受不住的!恳请您开恩,让他少受些罪,微臣愿代为受罚!”

        “代为受罚?”朱祐樘略一挑眉,紧挨他席地坐下,见他抽搐着不敢吱声,遂好心地伸过手去,护在他那磕出淤青的额头上,“朕说你小子,前头还在控诉上官欺凌,现下又演的哪门子以德报怨啊?”

        从这番故作不解的调侃中,何世恩或多或少,觉出了些许明知故问的意味。时下,外罩御衣,内垫龙爪,他受宠若惊之至,亦惊惧惶恐之至。

        “陛下,微臣罪在不赦,求您赐死!”

        “难道朕没同你交过底么?三司会审,无非就是走个过场,如今你既已重拾自由,管他高仲年作甚?趁这夜色浓重,岁月静好,咱们不妨到北司衙门外吃点东西,你说呢?”

        “是……是微臣自作聪明,微臣一心想要救下高大人,又怕您误会我们互相勾结,故而出言不逊、混淆视听,乃至于藐视天威、欺君罔上”

        “好了好了,”见他终于肯服软认输,朱祐樘揉了揉太阳穴,嘴角掠过一抹得胜的微笑,这会儿半哄半劝地应承了句,“都依你,高仲年且先拘着,后续朕自有说法。快些站起来吧,陪朕出去打打牙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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