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蛟雾飞鳞（七）
蛊神为两人准备了留宿的客房，相邻着。
梁婉到房间后，放下行李和抢来的棍子，正犹豫要不要把镇村送给她的灵蔓一同放回包裹里。
来的时候她觉得路上不安全，为保平安，就把灵蔓揣进了胸前的衣服内兜。
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听隔壁传来一声震动，连带着自己房间的梁上也扑簌簌掉了些灰渣。
这是怎么了？
接着是摔门声，过了一会儿，梁婉忍不住好奇地打开一线门缝向外窥视，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往回廊走去，即便是一个后背，也能看出他心情差得快要自燃了。
他头上的狂躁值极不稳定，一会儿降5，一会儿升6，就这么不停来来回回，导致进度条一直没有消失，清晰地悬在他的脑袋顶上。
她不理解，明明误会完全解除了，他怎么反倒变得更不稳定了呢？
梁婉轻手轻脚打开房门追上去，夜色包裹着的回廊幽静蜿蜒，好在每隔一根廊柱就挂着一盏灯笼，暖色的烛火如同长龙。
听到动静，梁邪忽然停下脚步，向后撇了一眼又迅速回头，全身绷直地站在原地，若不是有穿堂风微微扯了扯他的衣角，趁着夜色，不知道的以为他也是根廊柱。
梁婉走过去时，见到他朝一边侧了侧脸，半天才道：“不要和我说话。”
“为什么？”梁婉莫名其妙，“蛊神不是说我没有对你下蛊了吗？你还那么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他的肩膀随着气息一起一伏，只听他咬牙切齿道：“我是恨你，恨你们所有人，包括那两个老仙人，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早把他们宰了！”
杀气随着他转身扑面而来，梁婉浑身窜起了鸡皮疙瘩，紧接着就看到他被闪电缠身，咆哮着跪在了地上，“咚”一声闷响，竟是一拳砸碎了地板砖，剧痛使他冷汗涔涔而下。
梁婉低声尖叫着后退，声音涤荡进幽深的夜色中。
他是……又想杀她？
随即她就理解了梁邪愤怒的原因。她证明了清白是高兴了，可也同时代表着梁邪身上这种犹如诅咒般的规则无法可解，他痛恨这种受人掌控的感觉，却又无能为力，放在谁身上都好受不了。
刚才游移不定的进度条终于停在了100的数值上，消失了。
虽说梁婉不用遭受天打雷劈之苦，可是见不着亲人好友，她也日思夜想啊。梁婉低头看着这个满心杀念的人，心中竟升腾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系统告诉她，她还有一名共犯，就是梁邪。
共犯，共犯，两个人可不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吗？
她俯下身，原本想拍拍他的肩，但是想到他还在气头上，就又缩回来，一双似浓墨顿点的眸子诚然望去，柔声软语道：“其实我和你一样惨的，我也很不希望和你绑定在一起，实话说，你是个天生的反派，是个超级大坏蛋，跟你一起我也担惊受怕，巴不得早点回去。”
长廊内安静下来，夜色深沉，只听到灯笼轻触廊柱的微响。
“如此说来，你也在受煎熬？”梁邪坐到地上，一条腿盘着，另一条支起来，脚踩着碎掉的地板砖，手搭在膝盖上。
梁婉又盯着他的眼睛，如实相告：“自打来到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受煎熬。”
狂躁值的进度条再次出现，咔哒减了1，还剩99。
梁邪笑了一下，“你这么说我倒确实很开心。”
这什么毛病？
梁婉暗自吐槽，拿别人的痛苦取乐，也不愧是内心阴暗的反派大魔王了。
就算这个世界的龙老八更加的真实立体，有过不幸的童年或者过往，也受到了奸人蛊惑，可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人都是有选择的，有些人不论生活得再艰难，也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而另一些人，仅仅是一点小不幸，都能因此走上不归路。
不过，她自己也可以选择不写烂尾小说，即便……她赶紧甩了甩头，让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双眼弯起月牙，对着他笑道：“既然开心了……”
“不要得意得太早，”梁邪打断她，边站起来边说：“就算你我同病相怜，受到牵制和捆绑，我也依然不会帮你完成那两个老头的任务，你我从现在起，最好一拍两散。”
梁婉想了想，“没问题，我的任务也不是那两位仙人说的那样，你不想除掉你的好兄弟，不去也可以。”
梁邪意外：“怎么，你的任务不是这个？”
“不是啊，”梁婉拍着身上的土，不敢看他，有些扭捏地道：“我真正的任务是让你不再愤怒……”
这话听着实在有些像表白，为了不引起误会，梁婉立刻就想做补充说明，然而猛一抬头，就看到梁邪正面无表情看着她，让她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那不是听到表白后愕然的表情。
梁婉也很快确定，他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因为那个进度条再次出现，数值回到了100。
这一晚上可太闹腾了！
梁邪眼底涌上来一股冰冷到沸腾的情绪：“那你永远也休想回去了。”
冷风席卷回廊，灯笼剧烈拍打起廊柱。
“为什么？”女孩皱起眉头。
“因为……”他眼底全是戾气，“我恨世间的一切，除了少数的一两个人，其他的，我只想杀之而后快！”
回廊中的气流变得愈加不安分起来，灯笼疯狂摇摆着，有几盏还飞了出去，在空中慌乱地转了转，摔到地上，熄灭了。
娇俏的女孩变了脸，怒目瞪着高她一头的少年，双拳紧握，回道：“不回去就不回去，我还能拉你当垫背，一直纠缠你，最好永远也不要平静下来！”
银铃一般的嗓音，脆生生的，却带着不容撼动的倔强。
梁婉内心哼道，只许你愤世嫉俗，不准我得偿所愿？大不了鱼死网破，一块难受到天荒地老，谁怕谁呀！
梁邪也被这气势引得怔愣一瞬，随即冷笑，纵身跃到回廊半人高的栏杆上，准备飞离这个地方。他本想解开蛊毒后立刻杀掉这个女子，没想到竟然不是蛊毒，要解开这捆绑，除了让他不再愤怒之外，再无他法，然而他是不可能不愤怒的，他的愤怒简直要把天戳个窟窿。
是以这种捆绑永远也解不开了。
想一想就屈辱，越屈辱，他就越愤怒。
正待起跳，就听身后的女孩不依不饶地唤他，“梁邪，你给我站住！”
他脚下一滑，没起跳成功。
这该死的绑定。
女孩继续道：“想逃跑？”
“我能逃到哪里去？“梁邪跳到地上，抱起双臂，愤愤道：“我是要把这里夷为平地。”
语气还颇漫不经心。
“什么？”梁婉惊呼，“蛊神刚刚帮了我们，还收留我们过夜，你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了，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他这是迁怒上了，因为蛊神没给他想要的答案，满肚子火气，自然要找目标发泄，他又不能对她怎么样，倒霉的自然就是蛊神还有他的山庄。
还好刚才梁婉叫住他了，不然这家伙随时都能发疯。
“他什么忙都没帮上，就是个和你一样的废物。”梁邪眼中泛起凛凛杀意。
梁婉生活在和平年代，从来没和这么暴力的家伙面对面过，即使知道他伤不了自己，也难免一阵胆寒。
她一定要把这人看紧了，不能让他作恶。
可她也不能一直盯着他呀，更何况她还要去帮王英俊的忙呢。
不能慌，不能慌，刚才她就是被这家伙的情绪带跑了，也跟着发起火来，如果继续硬碰硬，估计她今晚就要失约了。
思来想去，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梁邪正在气头上，等着她像之前遇到过的那些个老神仙那样给他呜哩哇啦讲一堆大道理，劝他改邪归正。他应对这种场面已经有百来回了，早有经验，连说辞都是现成的，就等她开口。没想到她竟然一点道理也没讲，和他拉开距离后脸还红了……？
“嗯嗯。”梁婉清了清嗓子，甜甜一笑，“我给你唱首歌吧？”
梁邪：？
由于这个转折太过突然，梁邪没反应过来，梁婉已经张嘴唱起来了。
随后他就品尝到了降世三百年来前所未有的，魔音穿耳。
实在难以想象，清泠泠的少女音，唱出来的歌竟然是这个样子，他仿佛是入魔已深的恶徒，突然被扔到了西天大雷音寺的佛祖脚下，听万万名佛子一同为他诵经，洗脱罪孽。
原来刚才那甜甜一笑，只是被外表所蒙蔽了，其实她在坏笑来的！
没唱多久，梁邪就忍不住将一只大手糊在梁婉嘴上，一下覆盖住她大半张脸，“住口！”
梁婉笑得发颤，在他手掌下瓮声瓮气问道：“好听吗？”
“竟还有脸问？”梁邪瞪她，感觉手掌苏麻，就拿下来了，还暗自甩了甩。
“别看我唱成这样，其实我是学乐曲的。”梁婉在现代的时候，大学专业是音乐理论。
梁邪被逗笑了，“你还学乐曲？想谋杀谁吗？”
“这是真的，只不过我擅长的不是唱歌，而是吹口哨。”提起这个，梁婉就十分得意，她从小爱吹口哨，不仅能吹出曲调，还能吹进知名乐团，和那些小提琴、钢琴家们同台演奏。
梁邪彻底绷不住了，眼底都带上了笑意，“口哨？”
“对呀，你不信？”
梁邪刚要开口，这才猛然发觉自己被带跑偏了，刚才他是因为什么生气来着？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但总之还是要装装样子，绷起脸来，“不感兴趣。”
梁婉目的已经达到，暂时他应该不会再去找靶子泻/火，能放心离开了，临走却还要逗他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帮王英俊？”
“不去。”梁邪仰起下巴，背过身去，从后背看，长发如瀑，身姿更加挺拔。
“也行，”女孩说，“我自己去，到了再叫你过来，一样的。”
“你……”
转身看去，女孩对他做一个鬼脸，跑了。
少女一袭如烟罗裙，白衣轻纱，乌云般的长发，飞扬着，在回廊的烛火下远去，转眼便奔入夜色中。
梁邪看着她消失的瞬间，竟生出了追上去的情绪，又恍然回神。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被莫名地牵了一下。
没多会功夫，她到了往大门走的院子，这有夜里照明用的灯，石头砌的，模样各异，十步一个，有鸟形状的，有树形状的，中间镂空的地方摆着蜡烛，天上灰蒙蒙，看不见星与月，却因着这些石灯让人感到诗意而安心。
梁婉绕过假山池塘，又问巡夜的奴仆借了一盏风灯，按照来时的记忆出了山庄的大门。
山庄外并不直接就是蛊虫制造的瘴气，需要再走一段，梁婉提着风灯疾步踩在山庄外的嫩草地上，隔老远就看到前方不远处那弥漫四野的土黄色浓雾。
本以为很快就能听到离开时此起彼伏的吐血声，还有人们感激王英俊的声音，然而她越走越近，几乎到了浓雾的边沿，却发现这里出奇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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