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定风流
(五)
“那怎么可能?”怡君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边,“在准备了,下次拿给你,好不好?”
程询想都没想就摇头,“不好。”
“……真是难应付。”怡君目光微闪,贿赂他,“下次你过来之前,派人知会一声,我给你备下亲手做的点心——这是额外送的,行不行?”
“谁要你受那份儿辛苦了?”程询起身把一张太师椅搬到自己跟前,将她摁在椅子上,落座后笑微微地凝视着她,“就这样,让我好好儿看看,跟我说说话。”
怡君挠了挠额角,微笑,“我喜欢做饭菜、点心,想让你尝尝。怎么,不赏脸啊?”
程询听得心里暖暖的,“乐意之至。”又问她,“打算给我什么谢礼?”
“……说起来真算不得什么。”怡君难得的神色忐忑兼拧巴起来,“最近我不是在做针线么?就想着,送你一个亲手做的荷包,但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而且,对自己的手艺也没什么把握。
程询莞尔,随即伸手过去,把她一只手牢牢地握在掌中,“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你会不会很辛苦?”
怡君本能的挣扎之后,见毫不奏效,索性放弃,诚实地道:“不会。姐姐一直手把手地教我,学做的时候只觉有趣。”
“那还好。”
怡君无奈地看着他的手,“你不能跟我好好儿说话么?”
“不能。”他很诚实地回答,“下次相见,不定要等到何时。”说着话,一根根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
怡君抿了抿唇,用空闲地另一手掐了他一下,小声嘀咕:“烦人。”太别扭了,扰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面上还要强作镇定。很辛苦。
“再数落我一声试试?”程询笑容明快,“更烦人的事儿我也做得出。”
“……”怡君敢怒不敢言地凝了他一眼。
“下回吧,让你见识见识。”程询笑着捧住她的脸,用力揉了揉。
怡君连鼻子都皱起来了,打开他的手,小声道:“走开些。混帐。”
程询逸出清朗的笑声。
嬉闹片刻,他把昨日事情的后续讲给她听。
居心不良的人,都已得到相应的惩戒。怡君知道,他与黎兆先、舒明达已经做了太多。思忖片刻,又提醒他:“这件事,家母并不知情。”
程询立时会意,“本就没事。不知道更好。”
廖家父子就在外院等着,再不舍,程询也不能耽搁太久,出门前皱着眉咕哝:“这日子怎么过的这么慢?”他时常恨不得一睁眼就已到了迎娶她的那一日。
怡君见他认真烦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程询回到外院,恰逢出门会友的廖大太太回来,忙快走几步,恭敬地行礼问安。
廖大太太看到他,只有惊喜,满脸含笑地寒暄一番,便唤管事请他回暖阁,与廖家父子叙谈。等回到正房,才顾上询问:“解元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罗妈妈道:“奴婢去外院打听了,解元只是过来串门,顺道替叶先生吩咐二小姐几句功课上的事。”
廖大老爷已经帮程询和小女儿安排了说辞。
“这就好。”廖大太太笑道,“说心里话,我总怕这门亲事出岔子,每回见到解元,便要胡思乱想。”
“不会的。”罗妈妈宽慰她,“您只管把心放下。而且,奴婢瞧着,解元往后来串门的次数怕是少不了。”她也隐约察觉到了,程询很喜欢怡君。
廖大太太欣然点头,沉了片刻,又忍不住叹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解元的缘故,眼下上门提亲的,我都瞧不上。”
之前出门,她是去相看人了。再有几天就是除夕,正月里不能张罗亲事,她实在是心焦,满心巴望着能从速给碧君定下一门好亲事,却偏偏不能如愿。
“这不是您心急就能定下的事情。”罗妈妈道,“等来年再慢慢物色吧。”
“就得等来年了,先好生准备过年吧。”廖大太太苦笑,“要不是说项的人心诚,又与我走动了很多年,今日哪里能出去相看那位公子。”
午间,廖大老爷、廖文哲在暖阁款待程询。
席间,程询投其所好,问起父子两个收藏了哪些画,有没有想要却找不到的,他兴许能帮上忙。父子二人照实说了,顺带地说起最初眼拙时上过的当、闹过的笑话,引得桌上笑声不断。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很多人都知道,与其别人告诉程询,不如这样自嘲一番。
饭后,廖大老爷带着程询、廖文哲去了书房,取出一些拿不准真假的画,请程询辨别真伪。
这种事,程询在行,很愿意帮忙甄别,并详细地告知原由。
廖大老爷和廖文哲俱是聚精会神地聆听,很珍惜这个长见识的机会。
内宅里,廖大太太和碧君、怡君用过饭,道:“下午我料理家事的时候,你们两个在一旁用心听着。”
碧君、怡君会意,恭敬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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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几日,因着年节将至,程府里里外外都热闹、忙碌起来:每日都有官员前来程府,或是拜望程清远,或是通过苏润向苏家示好;程询、程译、程谨各自的好友亦登门做客或下帖子相邀,兄弟三人每日应酬不断。
到此时,程夫人倒清闲下来。年底需要过目的账册,程询早已帮她结算清楚,内宅需要准备的各项事宜,一众管事都是老人儿了,自能安排妥当。她如此,相熟的高门贵妇却不似她,根本没有串门的时间。
“这叫个什么事儿?”程夫人跟红翡抱怨,“要过年了,却连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两个儿子只是早间请安露个脸,回府时大多天色很晚,她已歇下。
红翡想一想,道:“到明年就好了,明年大少爷与廖二小姐成了亲,您还愁没人陪您说话不成?”
“这倒是。”程夫人眉宇舒展开来,“两个孩子成了亲,我就又有的忙了。”张罗次子的婚事、等着抱孙子,都是让人一想就心里舒坦的事儿。她满足地叹息一声,“这日子,有盼头了。”
红翡随着笑起来。
程夫人问起苏润的情形:“舅老爷住得习惯么?他也忙忙叨叨的,晚间总出门赴宴,不是每日都醉醺醺地回来吧?”
“程福说舅老爷这几日都很高兴,每日睡前,都跟大少爷说说话,或是下一盘棋。带来的苏府护卫,已分散到光霁堂各处。”
程夫人满意地点一点头。有兄长在府里,程清远就如何都不敢与长子置气。等到长子考取功名、成为朝廷命官,就算在家中人单势孤,也没谁敢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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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着喜气的春联、窗花贴好,不绝于耳的烟花爆竹声中,京城辞去旧岁,迎来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各地官员恭贺新年的帖子送到皇帝面前,朝臣、命妇进宫,给皇帝、皇后拜年。
然而一众命妇并没见到皇后——太监告知她们,皇后抱恙,实在起不得身。
一年之初就称病,很丧气。命妇琢磨不透,这是皇后给皇帝添堵,还是皇帝给皇后没脸,只确定一点,帝后掐架的日子还长着,日后的热闹还多着。
廖大老爷、廖大太太回到府中,相形去给年长的亲友拜年,回来之后,应承前来家中拜年的人。
程府那边,上午,程询带着二弟、三弟出门拜年;下午,陪着父亲和二舅待客;到晚间,同辈的人找过来,聚在一起玩儿骰子、推牌九,到戌时方相继道辞离开。
初一到初三,家家户户都是这般忙碌,到初四才得闲。
廖家与蒋家走动起来。廖大老爷与廖文哲先在家中宴请蒋士元父子三人,随后蒋家回请。廖大太太这边,先是主动请蒋家太夫人、二夫人和廖书颜过来做客,继而带着两个女儿去蒋家串门。
一来二去的,两家亲近不少,廖家三兄妹和蒋家兄弟、世子夫人逐渐熟稔,时有往来。
怡君抽时间又给徐岩画了几幅花鸟图,派人送到了徐府。徐岩欢欢喜喜地收下,当即用一本自己珍爱的藏书做了回礼,另附一封书信。
她在信中告诉怡君:近日不走运的很,父亲身体又不大好,实在不宜出门走动,几时相见了,再细说原委。
徐老爷的事情,怡君有耳闻,回信时婉言宽慰一番,至于徐岩说的不走运,无法揣测,便略过不提。
后来,在蒋府,廖书颜与蒋二夫人闲谈的时候,怡君听说了一件与徐岩有关的事情:自年前到这上下,黎兆先三次到访徐府,并且,皇帝已经知晓他倾心徐岩,笑说只要徐家答应,便会赐婚。正因此,人们不敢随意议论,只私底下与亲朋提几句。
黎兆先的做派倒是直接。怡君祈望,徐岩亦对他有意,那样的话,便是一段天赐良缘。这种事,交情再深也不能询问,只能等待后续消息。
商陆那边的情形,阿初隔三差五来禀明怡君:商陆始终不曾懈怠,日子越久,反而越勤勉尽心。
那终归不是个笨人,如今这态度,大抵是出于很珍惜这个放下架子、观望尘世百态的机会。怡君想,这就好,他要是个不开窍的,往后少不得长年累月地防范。经此一事,他再由姜先生教导一两年,该是如何都走不到岔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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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上午,徐岩应邀来到黎王府:前两日,太妃驾临徐府,她理当前去请安,但当时被黎兆先一系列行径气迷糊了,谎称染了风寒为由,只在门外行礼问安。
没成想,太妃不以为意,临走时留下一封请帖——单独给她的,邀她初九到王府,赏花,用饭。
推脱的话,便是不知好歹了。
年前,黎兆先堂而皇之地去徐府找她,在自己家中,一时被气得五迷三道,一时又被他扰得心神紊乱、脸颊发烧。
喜欢么?喜欢的,有这样个冤家在跟前,不愁日子沉闷无趣。
可是……
下马车之前,徐岩想起出门前母亲的叮嘱:“到了王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却不可失礼于人。黎王府做到这地步,我是没话好说了。也别害怕,王爷若真想为难你的话,只用你在周府出的那档子事做文章,我们就受不住。”
这是实话,她没得反驳。只是……终归是觉得他做派有些霸道。她还没反应过来呢,上至皇上下至不少官员,就都知道他的心迹了。
想着自己的眼前事,再想到怡君曾去程府上学的事,皱了皱眉:黎兆先和程询,分明就是一路货——她有什么看不明白、想不通的?
的确,程询的手法看似柔和婉转,但总的来说,应该就是喜欢怡君在先、拉近彼此距离在后。他程询是什么人啊?若非他有意在先,哪家闺秀能轻易见到他、得到他的亲自指点?
狐狸似的。他与怡君定亲了,她才回过味儿来。
不过,这样挺好的,她真想不到比程询更适合怡君的人。遐思间,徐岩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她对好友的心愿特别务实:不缺钱、嫁得好、无病痛。
马车走王府侧门来到外院,缓缓停下。
素馨探头往外看了看,轻声道:“小姐,是王爷。”
徐岩无法,只得下车行礼。
黎兆先抬一抬手,“有事请教徐小姐,要耽搁你一会儿。已经知会家母。”
徐岩心里恨恨的,面上则不动声色,“只怕才疏学浅,帮不到王爷。”
“没事。”黎兆先侧身做个请的姿势,“到书房说话。”
徐岩带着素馨,随着他走进书房。
吴槐给两个人奉上茶点,躬身退下。
素馨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垂首而立。
黎兆先端起两盏茶,对徐岩偏一偏头,先行穿过珍珠帘,走进东间。
徐岩款步跟过去。
东间窗下,设有圆几、座椅。
黎兆先走过去,放下茶盏,示意她落座。
那是分主次而不分宾主的位置,徐岩受不起这样的待遇,在他几步外站定,不动。
黎兆先也不勉强,闲闲落座,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她并没刻意打扮,不施脂粉,衣饰素雅。本就是不需修饰也极美的女孩,越是本色示人,越是迷人眼眸。
他不说话,徐岩也不找话,垂了眼睑,看着脚尖,神色有些冷漠。
终究是黎兆先打破沉默:“我们说说话,先从终身大事说起。”
徐岩嘴角差点儿抽搐。上过沙场的人都是这样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德行。
黎兆先呷了一口茶,和声道:“我是认定你了,非你不娶。你呢?挨顿打都不肯嫁我么?”
……这叫什么不着调的话?他怎么这么会气她?不出三句话就能让她一肚子火。这种人也是奇了,不见面的时候,总会想起,见面之后,就全是恼火了。她仍是不肯看他,小腮帮却鼓了起来。
黎兆先轻轻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她面前,腰杆弯下去一些,容颜凑近她,细细地柔柔地凝视着她。
他容颜离得越来越近,徐岩撑不住了,后退一步。
他上前一步。
她再后退时,他揽住她的肩,“小气包子,你能躲哪儿去?”
她是小气包子,她的手是小爪子——徐岩气得不轻,抬了眼睑,狠狠地瞪着他。
“想不想打我?”黎兆先眼角眉梢飞扬着笑意,“我就在这儿杵着呢,由着你打。”
“谁要为你费力气?”这样说的时候,她忽然抬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坏丫头。”黎兆先身形纹丝不动,“早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啊?”徐岩真是败给他了。从没见过比他更爱给人取绰号的人,简直张口就来。
黎兆先则凝眸看着她,修成的手指忽然落在她脸颊,轻轻一碰便离开,困惑地低语:“奇怪……这哪儿像是人的脸啊?也太细致了……”
徐岩彻底暴躁起来,也不吭声,只是对准他胸膛抡起了小拳头,一下一下,砸上去。
黎兆先笑着转身躲避,“一早喝了好几杯茶,你是想让我吐出来吧?”
徐岩的小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背部,过了一会儿,颓然收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事,这人的脊背硬邦邦的,无意间捶到他后肩胛骨,硌得她手生疼。
黎兆先转过身来,低低地笑着,“别生气了,成不成?你又不烦我——换个不相干的人,你根本不会为几句话动气。”
徐岩推他,“离我远一些。”又扬了扬手,“当心我这爪子不听使唤,大过年的把你脸挠花。”威胁、自嘲都有的说辞,语气中的火气却消减许多。
“你先给我句准话。”黎兆先柔声道,“只是让你答应,又不是让你立时三刻嫁过来。家母也是真的打心底喜欢你。”
“……”徐岩蹙了蹙眉,小声道:“我想多服侍双亲几年。家父身体一向不大好。”
“我等你就是。”黎兆先自认很明白她的心绪,所以,能体谅。
“我……身子骨也不好。”徐岩语声更低,“你得了闲,可以去找常为我调理的两位大夫,看看方子就知道了。”
黎兆先温暖的手轻抚几下她的背,像是在安抚一只懵懂无辜的小动物那样温柔,“如果我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会不会生气?——你自己和家里的事,我大抵都知道了,令尊人品贵重,该是瞧着我还算心诚,把一些事告诉我了。”
只一刻的工夫,他从戏谑无赖转为沉稳柔和的态度。
徐岩对上他视线,看到他眼中的坦荡与柔情,“就算这样,你也不改初衷么?”
“不改。”黎兆先和缓地说,“谁敢担保自己长命百岁?因为病痛就不结缘,是我没听说过的道理。”
“但是,若是太妃知晓我底子那么差——”
“如果日后我需要随军征战,我不敢担保一定能活着回来。”黎兆先凝视着她,“这一点,你忌讳么?害怕么?”
徐岩轻而坚定地摇头,“怎么会。”
“这不就结了?”黎兆先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尽力了,无愧于心便足够。”停一停,话锋一转,“日后有我照顾着你,不愁你摆脱病痛,养成个小胖子。”
“又来了。”徐岩啼笑皆非,“幸好我没心没肺的,不然早气得吐血了。”
“我当你答应了?”黎兆先笑问她。
“……本就是父母之命,我答不答应有什么用?”
“骗子。”黎兆先双手落在她肩头,轻轻摇了摇,“要不是你整日气鼓鼓的,令尊、令堂年前就能给我句准话。”
徐岩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我又不聋,你怎么就不能离我远点儿说话呢?”
“这话说的。”黎兆先笑起来,“我要是看到你就想躲到八丈外,我们还能有今时今日?”
徐岩数落他:“也是一度领兵打仗的人,嘴皮子做什么这么利索?忒可恨了些。”
“万幸我是这样的,不然气得晕头转向的就是我了。”
徐岩记挂着在内宅的太妃,决定不再跟他斗嘴,“反正,你再仔细想想吧。想清楚了,怎样决定都好。”
“我知道。”黎兆先颔首,“横竖这是正月,我考虑得再清楚,也不能在这时候把亲事定下。”
“那我去见太妃了。”徐岩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自己该做的已经做了,余下的,全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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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之后,皇帝、百官恢复了平时忙于处理朝政、公务的情形。柳阁老回到内阁,位置仅次于程清远。
而这时,距会试只剩半个多月的光景。
程询决定搬到别院,清净一段时日,家里家外的事情,请二舅费心照看。就算再有把握,该做的表面文章也要做,不能给人不把会试当回事的印象。
程夫人和苏润都打心底赞成。闭门用功的借口,在程询身上根本没用。他留在家中的话,总有人上门来找他,执意求见,针对学问上的不同见地,或是请教,或是探讨,有的则根本是来跟他争辩。
对此,程夫人曾没好气地说:“才学就是文人的钱财,那些人是把阿询当散财童子了吧?哦,你不懂的、犹豫的、反对的,就要别人给你掰开了揉碎了讲解,实在是不晓事。平时也罢了,眼下是什么时候啊?故意来扰乱我儿子的心绪吧?”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苏润笑着开解她,“阿询有法子避开不就得了?”
程夫人说:“就是烦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你不是出了名敦厚宽和的人么?”苏润趁机打趣道,“私底下也不该说这种话。”
“谁耐烦做没棱角的人?”程夫人蹙眉,“不得已罢了。我出嫁那会儿,各家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能怎样?只好把自己的性子搓圆揉扁。”
苏润哈哈地笑起来,“这样说,你可是亏大发了——晚生二十年多好。”
“……这是说哪儿去了?”程夫人抿嘴一笑,“我有阿询这样的儿子,怎么算都不亏。”
“嗯,每日里张嘴闭嘴都是你的阿询,提起阿译的时候可不多。”
“不是还没到为阿译费心的时候么?”程夫人斜睇他一眼,“他眼下老老实实读书,下次乡试能考个名次就行。他天生是知足常乐的性子,也早就跟我说了,他的事情,自有他大哥做主,不用我费心。”
苏润莞尔,“我看出来了,要你承认偏心,委实是一桩难事。”
程夫人哭笑不得,“有你这样儿的哥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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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坐在宴息室,凝神绣着荷包上的松鹤图样,就差一点点了,但她说不准自己要磨叽多久。
荷包不大,图样子的尺寸更小,换个常做绣活的,三五日就能做好。
她不行,之前已两次半途而废:到中途越看越不顺眼,索性从头做起。
别的事,她真不是这样较真儿的做派,这次不同。这是要送给程询的小礼物,样式没有新奇之处,针法再不讲究,不如不送。
罗妈妈求见,怡君立刻让款冬把她请进门,赐了茶,赏了座。母亲出去串门了,她能留罗妈妈多说一会儿话。
罗妈妈坐在杌凳上,笑道:“刚才蒋二公子来了,带着一架古琴,请大小姐帮忙更换两根琴弦。奴婢便没让小丫鬟来报信,省得耽搁您做绣活。”
怡君嗯了一声,“本就不用。眼下全然是正经亲戚来往着,反倒不需太拘礼。”
“奴婢也是这样想。”罗妈妈停了片刻,道,“二小姐一定猜不出,大太太这几日总出门,是为了何事。”
怡君微笑,“猜不出。为何?”
罗妈妈笑道:“是为了您的及笄礼啊。正月二十九,您就满十五周岁了。”
“及笄礼?”怡君停下针线,望着罗妈妈,“你特地来告诉我,是不是说,大太太要像模像样地为我举办及笄礼?”
罗妈妈点头,“是啊。”
“……姐姐及笄的时候,只是照常例举办的,规格要是差太多,不好吧?”母亲这样做,顾虑程家定是原因之一,并没错,但她不愿意惹得姐姐失落。
“没事。”罗妈妈道,“大太太也考虑到这一点了,会好生与大小姐说道的。您与大小姐的情分,全不需奴婢多嘴,她不会介意的。”
怡君抚了抚额头,“我先前以为,过十五岁的生辰,会和姐姐一样。”
姐姐那时候,家里置办了两桌席面,说是及笄礼,但到场的宾客包括姐姐,都是抱着一种走完过场就行的心思。不是高门,来往的没有身份很尊贵的人——寻常门第对闺秀的及笄礼,都是这样一种几乎可称之为敷衍的态度。刻意办得隆重,不免叫人嗤笑自不量力或是指望女儿飞黄腾达。
眼下好了,借着与程府结亲的由头,母亲不难请到身份尊贵的人来主持及笄礼,她就一丝错都不能出,要学的规矩、礼仪怕是不少。
学什么无所谓,怕的是母亲的絮叨。
她按了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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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就要及笄了。
程询站在大画案前,审视着这几日做的一幅画,许久,笑一笑。
这幅画,是给她的生辰礼——只能让她看一看,他保管着更为妥当。
上午,母亲专门为这件事来到别院,让他看了看准备的贺礼。他当下有些意外,“到时候,您也去么?”
“我怎么就不能去了?”程夫人笑道,“定亲之前,你就已经与廖家有来往了。我的儿媳妇要及笄了,我去露个面,送上一份贺礼,不至于被赶出门吧?”
他笑出声来,“娘,您近日可是妙语连珠啊。”
程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与其抬举我,不如给我句准话:成色可还成?你瞧着还满意么?”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准备的是一支鸽血红宝石金簪,颗颗质地上乘的宝石镶嵌成花朵样式,名贵、华美,“只是有些头疼,日后要怎样孝敬您,才还得起这份儿恩情?”
“混小子,这话里话外的,居然巴结起你娘来了,跟谁学的?”程夫人笑容爽朗,透着慈爱,“日后,你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我就心安了。我也是担心你记挂着这事儿,就过来跟你说一声。再就是过来看看你的情形,衣食起居不要有短缺的才好。”
对于母亲而言,两个儿子便是后半生的一切。
这样的周到、关切,如果得不到回报,得到的只有失望,那……
程询终于明白,前世与母亲多年的僵局因何而起。
谢谢您。
对不起。
这样的言语,只在心里说一次。我要原谅您,更要原谅自己。这一生,我们就这样度过——母慈子孝。
程夫人不知道儿子的所思所想,说完便起身,到各处查看一番,见下人服侍的很周到,放下心来,临走时,仍是絮絮叮嘱了一番。
当晚,阿初来见程询,带来的是一个小小的锦匣。
程询唤程安打赏,待阿初走后,方将锦匣托在手里。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打开来,看到放在大红丝绸衬布上的荷包。
这是她允诺过的,亲手做的荷包。原本是说,再相见的时候送给他,还要让他顺道尝尝她做的点心,但是,他没料到年节期间是这等忙碌:走亲访友,在家待客,再有空,便要去看修衡和元逸。
修衡很喜欢黎兆先送的小孩子适用的文具,却苦于没有用武之地,常缠着唐栩教他写字画画,但他的父亲实在是忙碌,哪里有时间教他。
上次去,是初十那日,有唐家两个亲戚分别带着两三岁左右的孩子过去串门。
修衡对着两个与自己同龄的小孩子,始终惜字如金。那两个孩子觉得他无趣,便甩下他,一起在暖阁里嬉闹。后来,为小事争吵、哭闹起来。
那时候,小小的修衡就坐在黎兆先膝上,两个孩子争吵的时候,他皱眉,哭闹起来之后,小胖手抬起又落下,手势透着无奈。
末了,竟叹了口气,犯愁的小大人似的。
当下,程询和黎兆先心里都笑得不轻,碍于别家的长辈孩子在场,又都没发现修衡的反应,只得强忍着,很是难受了一阵。
那样的小人精,日后也要活成人精的修衡,小时候竟是这般可爱,真的是让他愿意掏心掏肺去善待、照顾的孩子。
先前,他其实没敢奢望到这地步。
至于柳元逸,如今的情形算是有所好转了吧?——时时一字一顿地说出几个名字,包括廖彦瑞,但是,只在他听来,几个名字代表的人,是好坏掺杂到了一处。
柳阁老必然也明白,应该正在寻找证据,以图报恩或报复。
每次看到父子两个,他心里都特别难受,回到家里,偶尔真恨不得找到父亲面前,肆无忌惮地痛斥。
或者,想当面把纷杂的心绪告知怡君。
想倾诉。只想对她倾诉。
只是,他就算每日得闲,也不能总去看她——廖家夫妇要是猜忌他与怡君如何如何,便适得其反,到末了,不好受的还是她。
前世的记忆之中,怡君对付廖家的人全不在话下,根本就不是需要他顾虑的事儿。
今生应该也是如此,怡君总能找到变通的法子。然而正因如此,他越不好不按常理出牌了:他与母亲关系的改善提醒了他,兴许怡君也正在得到双亲给予的温暖。
不论多少,那总是好事。若没承受过亲人给予的入骨的殇,谁又愿意对亲人做到决绝、漠然。
若是可能,他希望她这一世的生涯更丰盛多姿,一直有温暖萦绕,一直有欢喜相伴。
——这是平时他该做到的。轮到她及笄这样的大事,便不能不想想法子见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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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如怡君所料,及笄之前,廖大太太派专人教她及笄礼时的一应礼仪,随后便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耳提面训。
碧君见了,直为妹妹叫苦:“要是这样的话,真就不如让怡君安安静静地及笄了。这些那些的,您说个没完没了,换了我早疯掉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廖大太太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在长女额头,“不知道帮忙,只会说些丧气话,你就不能长点儿出息?跟你说了一百遍了,怡君的及笄礼之所以要好生操办……”
“哎呀,知道啦!”碧君承受能力有限,当场捂住耳朵,“这些您都说多少回了?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起初听的时候,高兴得恨不得放炮竹,可您絮叨了这几天,我是真受不住了。娘,话说三遍,其淡如水……”
“你这个混帐东西!”廖大太太把长女的手拉下去,赏了重重的一记凿栗,“快走快走,谁稀罕听你那些歪理?”
分明是至理名言,到了母亲嘴里就变成了歪理。碧君扶额,随即恭敬行礼,“我能不能去蒋家一趟,姑母和二表哥……”
“去吧去吧,赶紧走!”廖大太太不等她把话说完就同意,“你不在家里,我也能少生点儿气。”
碧君忍俊不禁,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去。今日,二表哥一早派人传话给她,说寻到了一副很是精美的玉石棋具,要她过去看看。
她很乐意开开眼界,先前只怕母亲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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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及笄当日,蒋府的太夫人、二夫人和廖书颜相形前来,首辅的结发之妻杨夫人前来主持仪式流程,此外,徐夫人、监察御史夫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夫人等等都前来捧场。
称得上是不速之客的,只有程夫人,大多数人都没想到她会亲自前来。
满堂宾客,怡君暗暗咋舌。
碧君却不顾那些,只专心地给她整理衣饰,又担心地问:“那些规矩,你都熟记于心了,对吧?不会出岔子,是不是?”
怡君拉过姐姐,轻轻地抱了抱她,“放心。”
碧君凝视着怡君的面容,片刻后,绽出如花笑靥,“长大了。我们怡君长大了。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可能比你还高兴。”
怡君也笑了,“我知道,有什么不爱听的?”
其实,她心里有一份失落:到今日了,程询只言片语也无。
这样的日子,她以为自己不在乎,其实不是。
很想看到他的亲笔书信,更想看到他。
每每想到会试在即,她就会打消那份失落。
他那样的人,有抱负,施展抱负的场合除了官场,还能是何处?会试结果有多重要,不需想也知道。
或者,也不是失落吧。
只是希望,结缘之后,每一个于她算得重要的日子,他都会在意、出现。
是小女子心思了,自己也知道,可以压制在心底,但不能骗自己。
进到厅堂那一刻,怡君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有声的梦境。宾客的喧嚣声入耳,而她的心魂却似游离天外,拉不回。
她按部就班地完成仪式章程中每一节,理智上却有些怀疑:眼前这一切,真的是自己在拥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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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叶先生给姐妹两个上完课,离开之前,对怡君道:“下午我带你出去开开眼界,稍后自会请示大太太,你尽快准备起来,未时出门,到时自有人来告知你去何处。”
怡君恭声称是,猜不准这一次先生要带自己去何处,见识谁人的手笔。
正如叶先生吩咐的那般,刚到未时,廖家的马车就离开府邸。
刚走出去一小段,便有一名小厮赶来,请随行的夏荷把一封书信交给怡君。
叶先生以前可没这习惯。怡君一头雾水地取出信纸来看,笑意一点点凝聚到眼角眉梢。
是他。
她的手抬起,在颈间摸索一下,拉扯出那根相对而言更为纤细的红色丝链,随即摘下来,放入随身携带的香囊之中。
回赠的信物,她已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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