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消失的婴儿们
昏暗的光线从玻璃窗上糊着的报纸缝中透进来，射在一扇紧闭的房门上。
房门外有张破旧的四方形小桌，奶粉、尿不湿、蟑螂、皮带、女人的丝袜，是坐在桌旁的周一目所能及的东西。旧木床吱吱呀呀的响声不停传来，伴随着他臂弯里那个婴儿均匀的呼吸。
第三个，这是他父亲周培功今天带回来的第三个女人。
手里的婴儿是周培功跟哪个女人生的，周一记不清了，但他知道，等这个孩子会说话的一天，就将是这个孩子消失的那天。上一次，每一次，被送来的孩子一旦学会说“给爸爸”，周培功就能得到属于这个孩子的所有魂元。
孩子去哪儿了，周一不知道，总还会有别的女人送来新的孩子。最多的时候，周一需要给7个孩子换尿布，教他们学会说“给爸爸”。
但最近两年少了，不知道是不是周培功年纪大了，没以前有能耐了。
周一有时候觉得自己该庆幸，是周培功和他的第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所以一直被留着一口魂元，帮他照顾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可他又与这些消失的婴儿有何区别？都是被周培功弃若敝履的物件。
生他的女人去了哪里？周一也不知道，只有泛黄的书页上有她写给周培功的情书和署名：季，再无其它。周一看了眼手臂内侧的计魂器，魂元剩下不到半个小时。放下手里的婴儿，他走过去拧开了房门。
里面赤身裸体的两人停下动作，半惊半怒地瞪着他，周一垂着眼眸卷起袖子给周培功看。周培功满是不屑地赏了三天给他，大手挥在他后脑勺上让他快滚。
房门关上，周一看到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面前，不能确定这是否又是周培功的哪个孩子找上门了，十五年来这个家总是有陌生人到来，虽然最多的是女人，或是送孩子过来的人，不同于这个少年，但他已见怪不怪，完全没有插手的心情。
周一侧了侧头示意要找的人在里面。
“其实你完全可以为自己而活。”少年在门前停下脚步，温润如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注视着周一不曾回头的背影。
周一正欲抱起婴儿的手愣了愣，面色平静地问道：“他会怎样？”此人确实与往常来者不同，周一直觉，少年的出现，将会是了结。
“赎罪。”少年回答，推门而入。
“又他妈什么事？”房内响起周培功暴怒的吼声，紧随着女人的惊声尖叫，周培功壮硕的身体如失去重力般腾空浮起，白色的光点由体内四散逸出，像出笼的猛兽朝周围狂冲乱撞，最后回到少年的手掌里消失了。
女人被吓得失了神志，顾不上穿衣服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口中还反复着：“地底下来人了！不要抓我！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周一循声望去，人生第一次目睹这般仓皇疯癫的场景。转头看见周培功面目狰狞地飘在半空无法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迸发出的白色光点逐渐减少，少年缓缓放下右手，周培功的身躯被重新安置到床上，目光空洞地对着天花板，没有一丝挣扎。
心中的不安让周一急促地呼吸着，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也应该逃跑，可是刚后退两步又停了下来。他清楚这个少年刚刚在一瞬间就解决掉了周培功，便可用更短的时间解决掉自己，但直觉却让他凭刚才的对话相信这个少年对自己没有威胁。
少年看向周一的方向，意欲清除他今天的记忆。
“你拿走了什么？”周一尽量压制着起伏的胸腔问道。
“魂元，不该属于他的魂元。”
“不该属于他你就能抢吗！”
“不是抢，是净化。”少年抬手，转瞬即逝的一道光渗入周一眉心，“为了分给有需要的人。”
周一看到自己的魂元多了一个月的时间。“他现在怎么了？为什么一动不动？他会死吗？”
“死么？算，也不算。他会没有意识地生存下去。”
“没有意识怎么活！你为什么拿走他所有的魂元！哪怕留下一天，一个小时……”
“怎么不问为什么是他被拿走魂元？”少年不打算继续和周一激动的情绪纠缠，沉声丢下一句，径直离去。
周一被他坚定的眼神刺透，一时茫然恍惚。也许是他心知肚明周培功的所作所为让他哑口无言。看着自己的魂元一分一秒在消逝，周一有了决定。十多年苟延残喘的日子，让周一收拾行李时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背上包后，他翻开杂乱的桌面，找到埋藏在里面的座机，按了三个键拨通电话：“您好，这里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婴儿需要救援……”
“没有意识怎么活！你为什么拿走他所有的魂元！哪怕留下一天，一个小时……”周一的质问在蒋析何的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南方的阵雨说来就来，敲打在院角的芭蕉叶上劈啪作响。
蒋析何正倚在水缸边看着水里的鱼发呆，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吓得鱼都逃向了水底，水面的波纹模糊了他的倒影。
“魂元使行使的是剔除刽子手的职责，却也扮演着刽子手的角色。”身后传来母亲林向晴的声音。“你父亲他亦是被此悖论困了一辈子。”林向晴撑伞拉起蒋析何走回廊下，“身为魂元使，不处置不该处置的人，不怜悯不该怜悯的人，不必有过多纠结。多余的善念有时无异于纵虎归山。析儿，相信你自己内心的判断。”
“《魂元纪》上说，如果我不完全拿走一个人的魂元，他强大的怨恨会把我带走的魂元召唤回去，是真的吗？”
林向晴轻笑，“你说呢？”
“蒋淙之这个老头子又骗我。他只是想我能够决断。”
“可惜我看不到，他在上面留了多少奇怪的东西？”
通过《魂元纪》，蒋析何能如蒋淙之仍在世般与其对话，奈何林向晴并非魂元使，无法看到《魂元纪》上面的内容，只能经由蒋析何读给她听。
“我给您念念，每日都是絮絮叨叨。”蒋析何进屋找《魂元纪》，见李砚苒正握着蜡笔在上面画画，怎么也画不出颜色，急得噙着眼泪使劲儿，却硬是倔强得不哭出声。
……
周一被javelin带到唐圳声面前时，已经瘦脱了相，颧骨下凹陷的脸颊、瘦骨嶙峋的肩头以及空荡荡的裤腿，都揭示着他熬过了多久食不果腹的日子。
从那个不像家的家里跑出来后，周一有着从头开始的一腔热血，却四处碰壁，连个能糊口的零工都没有找到，反而失去了落脚点，成了流浪的人。
他去过快餐店，店长看他一副饿死鬼的样子，怕他只是来蹭吃喝，拒绝了。
他也去过建筑工地，工头看他弱不禁风的身板，怕是承担不了什么重活，也拒绝了。
他甚至找到一家家政公司，递给他一张纸质表格的中年男人本来就没什么好脸色，见他在履历表里写了自己会带孩子，竟掀起那张纸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他妈会带孩子？母猪都会上树了！”
三个礼拜，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和路边的乞丐没有什么区别。还未找到稳定的收入来源，周一不敢动他那仅存的一点点魂元，这是他为自己而活的最后机会。
好在生活的苦难没有让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黯淡下去，那天他坐在声广娱乐大楼底下的花坛边，一层一层数着大楼有几层时，被javelin发现了。
“叫啥名儿？”唐圳声问他。
“周，”周一顿了顿，他一直都想要摆脱过去重新开始，苟延残喘的三周里，他给自己起了无数个名字，最终想起那个生下自己却素未谋面的女人，给周培功情书上的署名一个“季”字。
“季绝尘。”他改口道。
唐圳声暗忖：季绝尘，一骑绝尘，有噱头，倒不用我花心思给他改艺名了。可这名儿是好名儿，人不像个聪明人啊，连自己名字都要想一想。“几岁？什么家庭情况？”
“15，孤儿。”季绝尘回答得简单干脆，唐圳声却听得眼睛放光。
声广进军娱乐产业不久，正处于刚有起色的阶段，选的几个苗子捧是捧出了些红气，但都吃里扒外，指望着巴结上外边儿的大公司能一飞冲天。唐圳声很是瞧不起这些没良心的白眼狼，甚至恨得牙痒痒，正等着合约一到期先发制人踹了他们，换一批能对自己死心塌地的狗。而眼前这位，声广成了他穷途末路时的救命稻草，谅他没有背弃救命恩人的脸皮，能放心长期培养，拴在身上乖顺听话。
唐圳声转而平缓了语气，别有意味地说道：“命苦啊孩子，有脱胎换骨的决心吗？我这里呢，不是给年轻人一时兴起圆明星梦的地方，要做，咱们就得做到极致。”
季绝尘还想象不到未来的道路是怎样的，一时只觉斗志被点燃，他万分感激唐圳声能给自己留下的机会，只要如何活下去的问题解决了，他愿意相信接下来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看着季绝尘点头，唐圳声满意地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虽然还没到长开的年纪，但面容已看得出是值得培养的底子，也有的是时间训练作为艺人该有的技能、素养。至于脑子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还需多些时日观察，目前看来，没什么大影响。
7岁的唐海鱼在玻璃门外偷看，全神贯注地她盯着这个衣衫邋遢面容憔悴的少年。
在爸爸的公司里，她从来见到的都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哥哥姐姐，和自己一样每天换着漂亮衣服。季绝尘的出现，让她的小小世界里冒出另一种生活的缩影，有股未曾体验过的冲动在驱使着她。
她飞奔到走廊另一端的房间，吓得里面正在掏饼干的顾渊缩回手。正当顾渊错愕地看着闯进来的唐海鱼时，随着一声“拿来吧你”，面前的零食已被一把抢走。唐海鱼又迅速跑回唐圳声的玻璃门前，留下一个更为错愕的顾渊。
大概就是从这时候起吧，小小的顾渊更加明确了自己内心的认知，就是寄人篱下与之而来的卑微，他住的房子是唐海鱼的房子，他吃的零食是唐海鱼的零食。还有以后得离唐海鱼远点，比起唐海鱼的蛮横霸道咋咋呼呼，他还是更喜欢温柔安静的女生！
javelin收到唐圳声的默许，正要带季绝尘熟悉下声广的环境，被唐圳声的千金拦下。
“我觉得哥哥应该先吃点东西。哥哥你饿吗？”
在季绝尘的记忆里，没有人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曾用这样友好温暖的语气和他说话。听见这个稚嫩的声音，他仿佛一脚踩空跌入一眼潺潺流动的泉水，荡涤着过去十五年熬过的酸涩。
唐海鱼眨着大眼睛举起手里的饼干等季绝尘接下，见季绝尘红了眼眶，她一下着急了：“爸爸你是不是骂他了！”说着就要往唐圳声怀里扑。
于是，这个在季绝尘最脆弱时闯进他心里的小姑娘，成了他日后、自始至终最想要守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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