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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如


可她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千山万水。

        从前的千重山是他那一面,现在的万重水又要再加上赵国的求亲。

        千山万水,难上加难。

        但姬禾从来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她想要什么,不要想要什么,都容不得他人替她说了算。

        纵然范奚屡次据她于千里之外,纵然他铁了心要送她入赵和亲,她也要亲手将隔着他们二人的这层隔阂,撕下来,打破。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同他剖明心迹;如若仍是不可回转,那就,最后一次同他划清界限。

        如此也算是给她四年间单方面的少女情愫,一个有始有终的交代了。

        于是她倾前身子,一把拂开眼前透着光的帘子。

        没了一帘遮掩,驾车之人清晰地显于眼前,笔挺背脊,宽阔肩头,乌黑发丝用一根木簪束的一丝不苟。

        他只是模样像个文弱书生,然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会。更难得的,他是个能定国安邦、可搅弄风云的年轻纵横家。

        他是她见过的,最为有魅力的人。

        不同于公卿士族天生的尊贵表象,不仅是他那仪表堂堂的身型容貌,那是一种胸藏韬略,心怀四海的特殊气魄。

        即便是当年落魄为低等守山吏的时候,他也不怨天尤人,不堕青云志。

        一身布衣,也难掩风华。

        君子如竹,当作如是观。

        此时,他距她不足一尺,伸手可触。

        此刻已经出城,辚辚车马奔驰于原野之上,风灌入范奚的衣袖,往后飘飞。

        姬禾伸出手,在虚空中触摸风的形状,于风中捉住他的一角衣袖,而后微微用力晃了晃。

        范奚略感受阻,抬手微微扯了扯,欲将衣袖卷起。

        他腾出另一只手动了动,没能拉动。一侧头,范奚便看见袖角落在一只白净纤细的手掌中,被她紧紧拽着。

        范奚眉头一动,不知她又想做什么,无奈问道:“公女何故拉臣的衣袖?”

        姬禾认真注视他的侧脸,想从上面看出点什么,可惜他惯常一派平淡。

        她松了手,开口大方邀他:“先生也未用早膳罢,何不暂且停下,与我一同进食?”

        衣袖被松开,恢复了自由,在风中如帜舞动,猎猎翻飞。

        范奚敛眉微拢袖袍,“谢过公女赐食,臣不饿。”说完,便别过脸去,直视前方路远。

        姬禾讨了个没趣,但并未泄气。至少他这回没有疏离冷漠的回她“于理不合”,“不可如此”云云。

        接着是一路的沉默。

        她不说话,范奚则更加不会主动开口。他躲她都来不及。

        她闭目跪坐于车内,寂静无言。

        他直视前方驭车马,神色如常。

        这样近距离与他相对的时间,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了,姬禾心想。

        仅是这样一想,她就觉得心头仿佛被满满一罐子的淮北苦枳汁泡过一遭,充满了浓烈的酸涩,令她喘不过气。

        她拨开窗侧的帘子,微微探出头,面向茫茫原野,深深吸了口气。

        ……

        来时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到达华宴山后,随着两人登上山,倏尔下起了一撒急雨。

        范奚打开随身携带的雨伞撑在姬禾头顶,自己则整个人淋在雨中,不一会灰色衣衫就湿成了深黑色。

        姬禾见他这时候宁愿淋雨,也要谨守礼制,站的离自己这么远,半是气恼半是心疼,用略带命令的口吻朝他道:“宫外无君臣,先生可以不必拘礼,与我走近点,也方便躲雨。”

        这句“与我走近点”落入范奚的耳朵里,莫名有那么一种一语双关的意味。

        他有预感,他若是此即真的靠近了几步,那么此前他所有刻意的疏离与克制,将毫无意义,往后便再也摆脱不了与她的纠葛。

        “臣不敢,”范奚仍是与她保持了距离,恭敬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您都是公女,是臣的主上,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姬禾毫不意外他会如此,他若会轻易从她所言,如她所愿,向她妥协,他就不会是那个令她念念于心数载的范奚了。

        只是预料到是一回事,亲自面对他这样又是一回事。再一次听到这样的拒绝,姬禾偏偏生了要和他硬着来的心思。

        既然他不就她,那便由她来就他。

        突然间,她移动步子靠近他,举着方才在山脚下摘的一片荷叶,欲要罩在他头上。

        只是范奚身量颇高,她才将将至他胸前高,须得踮起脚来,才能够得到。

        “你在做什么?”范奚见她忽然从伞下出来,置身于雨中,不由扬声质问,竟连尊称都忘了。

        他连忙将伞随她撑了过来,看着她发丝脸上沾满雨水,心间冒出想为她擦拭干净的想法。

        仅是一瞬,他就被这个有违礼法的想法惊到,尚未发觉此刻两人相距之近,近乎贴身共站在一柄伞下。

        姬禾被他这声喝问,吓得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块被雨水冲刷松动的山石,一个踉跄,失了平衡,手中荷叶跌落泥泞中,她的身体不由向后倒去。

        范奚满眼都在眼前人的身上,见她忽然往后倒,眼疾手快,没撑伞的手一把揽向她的腰间,将她稳稳拉回怀中。

        姬禾双手抵在他胸前,有些意外,有些感谢那块石头。

        她望着他的眼睛,在那双沉静的深渊中看到惊起了一丝波澜,浅浅的,转瞬即逝。

        她开怀地勾起一抹坏笑,心情颇佳地与他对视:“重游旧地,先生身手敏捷,又一次救我于危难,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

        一个“又”字,一句“救命之恩”,勾起两人记忆中的相识。

        四年前,九岁的姬禾与兄长姬荣来华宴山行猎。

        她求胜心切,为了比兄长多猎到一物,去追一只兔子,独自策马甩开身后随侍的护卫,迈入深林。后来兔子没追到,却遇到一只离群的小野猪。

        她无知无畏,想猎下那头小野猪,引弓搭箭,射偏了一箭出去,没能射中小猪崽,倒是把它惊吓到,惊慌嚎叫声引来附近的成年野猪,朝她袭来。

        林中无老虎,野猪却是比虎豹更为凶猛的野兽。她仓惶驾着马一路狂奔逃离,可惜深林之中,杂木拦路,荆棘丛生,四蹄的马跑不过此间栖身的四蹄野猪。

        很快她被追上,马匹被野猪猛烈撞击,撕咬后腿,她被甩了出去,滚落到山坡之下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是在华宴山下的一间破旧的屋舍中,见到的人,就是坐在室中捧着一册书简观阅的范奚。

        他是华宴山东麓那一日值守的守山林吏,在巡山之际,发现昏迷的她,便把她救回值守的亭驿。

        那时,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极其相似的一句话,时隔多年在华宴上响起,令范奚如梦初醒。

        他移开目光,烫手般松开揽在姬禾腰间的手,后退一大步,退回雨幕中,依旧与她保持着最初的距离,接过她的话:“不如容臣找个山洞,好让公女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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