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一般说来,只要是稍微有脑子的mafia都不会选择在公共场所开战。
那是对为政者的挑衅。
可当社会结构开始崩坏、当权者却仿佛养蛊似的看着容器里的虫豸争斗却隐于幕后时。
一场无须锣鼓的奏鸣的战争,便开场了。
强撑着的和平表象被无情撕裂,秩序被践踏于脚下,悬挂空中的赤阳倾倒撞翻了天穹,来自里世界的阴影拼命蚕食鲸吞能咬到的一切。
如同病毒、细菌、和无可逃离的污浊空气,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唯有不断地用鲜血浇灌,用皮肉喂养,才能让这群如秃鹫般的满身污秽的丑陋家伙稍稍餍足。
蔓延于无边战火之上的是累累白骨,而这累累白骨蜿蜒向上的才是最终铸成的王座。
黎雾于不断坠落的泥石中穿梭。
轰鸣、晃动、惨叫、求救。
神经紧缩成一团,嘴唇抿成直线,汗水滑落,啪嗒啪嗒滴在眼睫,又被无情撕裂。
爆破声越发密集。
硝火与粉尘融合成怪异的味道。
“这边…往这边走!”
安抚惶恐,维持秩序,山本拧着眉头指引着让慌不择路前扑后拥的人向外逃去。
地面晃动地越发明显,大楼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尖叫再起,人群如同往锅里倒下的饺子向前滚去。
黎雾身形一晃,碎石滑落,手臂又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但她似乎没有察觉,脚步不停往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地点跑去。
一个。
她抱起蹲在地上吓得呆滞的孩子,牢牢护住他的身体,朝外跑去。
连喘口气时间都没有,就再次步入火焰与硝烟弥漫的场馆。
两个。
这是个有着蓝眼睛的姑娘,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惶恐。
奔跑中,急促喘息的黎雾摸了摸她的头。
三个。
她忽然有点想念自己曾经的世界了。
不,或者说,她有点想念曾经那个叫“快银”的男孩的能力。
如果是对方的话,应该早就把全部人都转移出去了吧。
四个。
还好及时做了疏散,否则她一定会趴下的。
倒不是累,而是因为不断进出而被飞溅的石块划出的伤口不断泛着密密麻麻的痒。
五个。
她总觉得这些人的面孔都熟悉极了,让她想起一些不太好的曾经。
六个。
这位少年是个残疾人,她找到对方的时候,他正在奋力地推动着轮椅避开掉下的天花板。
当她双手用力撑住为他开了一条道时,他倏然对她笑了出来,还说了声谢谢。
七个。
怀里的姑娘一直忍不住在哭,同时又像只巨大的八爪鱼把她缠的紧紧的。
这个比喻在这时候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黎雾还是想说,能把她放下真是太好了,否则她一定在被疼死前先窒息。
八个。
能来锻炼的都是身体颇为硬朗的老人家,她手脚并用很快就爬到了黎雾的背上,都不需要提醒。
嗯…她喜欢这么自觉的。
九个。
死亡预感来的越来越密集,各种各样的死法在她脑海里不断涌现。
被墙砸死,被火烧死,被飞过的石头戳死…
诸如此类。
以及,被轰然倒塌的场馆埋于地底,窒息而死。
十个。
也是她反复感知后确认的最后一个。
“是你?”
黎雾看着仍然穿着厚重白衣的少年诧异地挑了一下眉,对方的衣服已经脏的不像话,但还好,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伤。
见对方似乎还想打个招呼,黎雾一跃,直接扯上他的手,
“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地面震动开裂,后方开始塌陷。
少年的脸色越发苍白,细密的汗从他额头流下。
身体怎么这么差?
难怪要穿这么多。
一边带着他避过倒塌的器械,一边为了压抑疼痛而胡思乱想的黎雾一把捞过对方的腰,横抱起来,
“抱歉,但是之后不能再这么慢吞吞下去了。”
少女弓着背,仿佛敏捷的猫儿在危机四伏的场馆里跳跃。
每一步都险之又险的避开了倒塌的地方。
就算偶有避不过,也下意识用劲去抵挡。
充满血腥味的怀抱必然不会是舒适的。
但少女的身体柔软。
那流着血的肌肤仿佛上好的红玉,死死盖在了他的身上。
等到站定时,她只大致看了看他的情况,就挥挥手朝远处走去。
“呼——”
黎雾松了口气,那些mafia不知道搞什么,偏偏跑来炸体育馆,真是没事闲的慌。
身体疲惫不断涌上,她绕开人群,强撑着没坐到地板,靠在墙边有气无力地仰着头喝着reborn不知道哪里拿出来的水。
“幼驯染小姐!”
狱寺飞快地跑过来,他的手里是各种各样的医疗用品,绷带消毒酒精什么的,整个人就像是一个药箱。
黎雾任由他摆弄。
低低的喘息中,刺痛逐渐加深。
〖果然流血太多也会头晕。〗
她想就这么睡过去。
平时的身体还是太弱了,她甚至在嘴里舔到了碎肉。
疲倦地抬了抬眼睛,借着侧头的动作吐在狱寺看不到的地方。
〖睡一觉就好了。〗
她已习惯这些痛楚。
场馆的轰鸣越来越大,显然已经到了倒塌的边缘。
“带我回…”
“谢谢姐姐。”
“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
不知道什么那几个被救下的人聚集到了她的旁边,他们的眼里还残留着惊惧,但更多的是崇拜和信任。
黎雾摇摇头,咽下喉咙涌上的腥味,笑了笑,
“不用谢,快回去吧。”
她也要走了。
狱寺搀着她。
黎雾忽然想起,
“对了,纲君他们”
“谁能,谁能救、救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急促而惶恐的嘶鸣打断了她的话,人群被惊的霎时一静。
妇人披头散发踉跄着跑到她的面前,泪眼婆娑地扯着她的衣摆,双膝下跪,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他还在里面,他还在里面!”
浑身无力的黎雾被拉的往前一倒,
“你快去救救他,求你,快去救救他!”
她眉眼焦急,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赎。
私语和喧嚣一起炸起。
黎雾神色一凛,还未动作,更大的轰鸣就铺天盖地地坠落。
场馆…塌了。
妇人瞬间失声。
她看向那片弥漫着烟尘的废墟,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落。
嘈杂仿佛细碎的虫蚋在身体中大声叫喊,幽灵拥挤排斥着她的灵魂,撕扯般的疼痛自她的尾椎蜿蜒而上,腥味聚集在喉咙里。
最后,仿佛从深渊中泣出的啼血的悲鸣盘旋于空。
黎雾愣在原地。
她好似在看那里面的人。
又好似透过废墟在看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僵直的仿佛一个滑稽的雕塑。
“当你有能力而没做,那么所有的责任都在你。”
“你凭什么能够置身事外…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心跳由鼓点般的躁动到尖锐到底的嘶鸣。
好久好久,她才颤着手想要扶起妇人。
却被对方猛地拍开了。
那是何等的目光。
仇恨、厌恶、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的凌迟般的目光。
血腥上涌。
对方好像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疯狂地冲到她的面前,啪——
清脆而又响亮。
含在嘴里的鲜血喷出。
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剧烈地摇晃撕扯。
对方的嘴里喊着最恶毒的诅咒,
“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不是英雄吗!为什么你连我的孩子都救不了!”
“他才11岁,还那么小,那么乖!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救他!!!!”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为我的儿子陪葬!!!!”
头皮传来剧烈的疼痛。
本就乱成一团的五脏六腑更是被搅的不成模样。
被包扎好的绷带不断渗出鲜血滴落在地上。
和妇人的手揉成了最血腥的暴虐。
黎雾怔怔的。
好熟悉啊…
这些话。
好熟悉啊…
这个人的模样。
“幼驯染小姐!”
呆愣在原地的狱寺终于反应过来,他冲上前想要拉开妇人,却反被推了一下。
对方的力气太大了,无尽的仇恨有了发泄的目标,在死亡之前都不会放开撕咬灵魂的尖牙。
少女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脆弱的像一碰就碎的瓷器。
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太宰终于在黎雾快要晕倒时上前走了一步。
却被黎雾抢了先。
她的手紧握着妇人的手。
暗沉的眼眸仿佛翻滚着来自地狱的弱水。
癫狂的人愣住。
而后被轻轻推开。
黎雾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平静地鞠了一躬。
“抱歉,没有救出你的孩子,我愿意做出补偿。”
“做出补偿…做出补偿,我要你去死,你能不能补偿!”
回神的妇人更加癫狂地喊叫着。
“你不要太过”
狱寺的话被黎雾的手打断。
她眉眼未动,就像是个设定不完备的机械,
“这个不行,但是你想要的我会尽力满足。”
太宰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他看着黎雾。
对方平静至极地做着道歉的行为,一身鲜血都还没来得及擦干。
可无论是动作,语气,甚至是神态,都仿佛做过千百次那么熟练。
对着妇人,她扬起了淡淡的微笑。
那抹微笑违和到他胃部翻涌,想吐。
妇人崩溃了。
她再次不管不顾地冲向黎雾,击打着她的躯体、各种难听的谩骂蜂拥而至。
但黎雾始终挂着微笑,不反驳,不反抗。
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一种极致的寒冷从心底蔓延。
从未有过这么一刻,他觉得对方如此遥远。
又没有这么一刻,他觉得对方如此贴近。
“我已经尽力了,嗯,我很愧疚,对不起,如果打我能让您好受一些,请随意。”
“你这个没有心的魔鬼…你是魔鬼!”
“夫人说笑了,世界上哪有魔鬼。”
她戴上了千百次锤炼而成的假面,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心底好受一些。
妇人停下了动作。
也许是知道无济于事。
也许是知道是迁怒。
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她吓到了。
黎雾不清楚,她也不想清楚。
幸存者是什么?
被痛恨、厌恶的存在。
当所有人死亡你没死,那么你就得遭受比死亡更恶毒的诅咒。
她,
早就习惯了。
眉眼微微弯起,像是个月亮。
“妈,妈妈…我,我在这里…”
微弱的声音忽然响起。
妇人的抽泣陡然停止。
黎雾看了过去,男孩靠在纲吉的背上,毫发无伤。
她又看了几眼。
头微微歪了歪。
似乎在确认什么。
她的动作僵硬而诡异,仿佛操控这具躯壳的竟是个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灵魂一般。
好半晌。
她才点了点头。
〖活着的。〗
〖是活着的。〗
然后,
那副戴在脸上的,虚伪至极的,游刃有余的假面一片一片裂成了碎片。
耳边传来的是欢笑,是庆幸,是劫后余生,是大难不死。
〖活着的。〗
〖活着的。〗
〖活着的。〗
她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
然后,一点一点的,就像蠕虫挪动一般,沿着墙壁慢慢瘫下去。
身体的旁边人的手是热的,她没管是谁,也没理会是男是女是生是死,直接靠在了对方的肩上。
牙齿,嘴唇,手臂、大腿,直至全身,先是小幅度的抖动,紧接着越来越急促,近乎痉挛。
“活着的。”
“是活着的。”
温热的液体不断从她的全身涌出,最多的是眼睛。
越来越急,越来越多。
“活着的…”
“是活着的…”
她的语气越来越急,和眼泪一样,越来越快,
狂风刮过的夏日,终于落了一场迟来的暴雨。
太宰闭上眼睛,手放在黎雾的头上,听着她近乎呢喃的“太好了,活着,他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她脸上挂上了笑容,那笑容刺眼又明亮,像是正午晒得人都能融化的太阳。
但不断下落的眼泪,却又像足以掀起波涛的汪洋。
哽咽、颤抖。
欢笑、愉悦。
好像那人活着,最高兴的应该是她,最庆幸的应该是她。
太宰的喉咙突然僵硬得厉害。
他想起reborn说的那一句“你一定会输,彻彻底底。”
在这一刻,
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不希望自己明白。
但是黎雾。
这个人。
这个名字都带着黎明与晨雾的人。
是不能被带到黑暗的。
要不为什么会在进入死亡界限时没哭,在受伤时没哭,在救人时没哭,在被指责被打骂时没哭,在道歉时没哭。
可在发现那人还活着的时候,却哭了,哭的一塌糊涂。
又哭又笑。
像个疯子。
找到了什么救赎的疯子。
她简直蠢得要死。
太愚蠢了。
才让自己心在炙热和冰冷中沉浮。
太愚蠢了,才会想要拯救所有的人。
太愚蠢了,才会愧疚、会痛苦,会把所有的难过压在心底。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怎么从死亡中爬出来的。
又是怎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用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治愈自己。
成为了现在这个,并非是光明使得她只能被她人看到影子的人。
假设她没有见过黑暗,那么他还可以以引诱、以蛊惑。
可是黎雾,
那些不堪、那些烂泥,她通通见过了。
它们无法扯住她的脚步。
她走出了黑暗。
她不会回头。
太宰心头梗的厉害,他用力地好像报复一般地使两人的身体贴紧。
可是,
这一刻,他们毫无距离。
这一刻,他们天堑之隔。
-
告诉他。
谁能告诉他,
他要怎么才能抓住她。
-
…
耳边的呓语越来越嘈杂。
痛楚从胸腔开始弥漫。
他该怎么做?
-
如果生不行。
那么
死
可以吗?
-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的落水者。
-
很久很久之后。
太宰的身体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如同老旧机械一般地嘎吱嘎吱声,紧接着,
他死死抓住了黎雾的手,病态地用脸贴着她的脸,
“我们去殉情吧。”
黎雾的眼睛慢慢睁开,那里倒映了他的模样,太宰的呼吸更加急促,就像是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一般,他说着,
“和我殉情吧,和我殉情吧。”
“就现在。”
-
下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没有支点、无法控制。
黎雾有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通常它被当成是一个怪癖。
也就是纲吉说的,落水后自动下沉。
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往往都是很残酷。
它也不例外,所谓怪癖,不过是她曾经残留下来的,唯一一个的,
自—杀后遗症。
-
黎雾同意了太宰的殉情请求。
她没问他为什么,也没做出什么奇怪的反应。
只是很平静的,很淡然的处理了自己大大小小的伤口。
然后对他说,
“可以,让我来决定地点。”
很奇怪吧。
一直以来,黎雾在众人的心中都是“生”的代表。
或者说,无论是谁,看到黎雾的第一眼,都不能把她和“死亡”结合起来。
——生命女神吻过她的额头。
——死亡女神豁免她的刑罚。
可她就这么连眉头都不皱的,同意了。
平静的海面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
黎雾和太宰站在悬崖边。
一点风都没有。
她伸出手,那上面和他一样,还缠着数不清的绷带,
“握着我。”
太宰看向黎雾,自从他向她发出殉情邀请后,她的心声就和海面一样平静,毫无波动。
“如果要殉情的话,虽然我们大致没有情,但握手还是要的吧。”
她就这么普普通通地把这句话说完了。
连“牵”都没用。
而是毫无暧昧的“握”。
像是两个陌生人。
可他们不是的。
太宰想否认。
可他又无法否认。
这是一场他为了得到她的,做出的最为卑劣的趁人之危的恶心至极的邀约。
所以,他嗫喏着,一句话没说。
只是把手放到了对方的手里。
他们一起转身,黎雾没有看他一眼。
紧接着,从高处坠落。
风呼呼的吹过他的耳朵。
暗蓝色的海水将他们一口咬住吞下。
入水的感觉太宰感受过无数次。
但没有任何一次比得上这一次。
亘古不变华丽神殿中垂首俯视的泊尔塞福涅。
金戈铁马战场中鸣动的皮鼓,斩落敌方枭首的满身鲜血的将领。
步入教堂的手持捧花身着白纱的新娘,跪坐在帘幕前痛心忏悔的神父。
…一切的一切。
都抵不住他心中喷薄而出的情感。
他的眼里升腾起了爆炸的火山,烈焰腾腾地灼烧着他的躯壳,在无尽的灼热中他又忽然看到了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朝他倾倒而来。
咸味的海水包裹着他和她的身体,就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温暖的,舒适的,他们似乎本就是一体的。
手不断搅紧,嵌入对方的骨头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黎雾旁边的海草、她旁边的海水、她身上的衣服、渗透到她的皮肤,从她的嘴进去,再流到她的腹中。
鲜血渐渐逸散。
那是她的,也是他的。
他们混在了一处。
太宰看着,无法言明的满足和喜悦让他感觉浑身都轻飘飘。
——因为死亡,她属于我。
他雀跃着。
——时间就此停滞吧。
他祈求着。
——我愿意用所有来交换。
他迷离着。
窒息感迫近。
溺-死。
是非常痛苦的死法。
水的灌入,肺从内部分泌粘液,粘液与肺中的空气及水混合,形成白色的泡沫,从口鼻溢出。
不是亲身经历的人,大概还能笑着调侃一番那不是人鱼死亡时化作的泡沫吗?
可此时意识已经模糊,胸腔如撕扯般疼痛,眼睛都快闭上的太宰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黎雾曾说过的一句话,
——我很讨厌痛的。
那现在呢?
她怎么样了?
也和他一样痛苦吗?
如果是这样…
他、他…
他更欢欣了…
很恶心吧。
但是他们两人终于能够感同身受。
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
她不是那个他需要追逐的。
不是那个她想要扯入黑暗却根本无法做到的。
他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
咀嚼着这三个字,都能让他灵魂战栗。
丑陋。
恶心。
污秽。
他在心中唾弃自己。
可是,真的很开心,开心到,就想和她一起这么痛下去。
黎雾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太宰立即绵延其上。
他想安慰,没事的,别怕,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可是,慢慢的,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似乎不痛了。
不,不能说不痛了。
是麻木了。
是他的情感,他的灵魂,那被死亡压下的破碎呓语突然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向上,搅着破碎的灵魂,然后又将五脏六腑揉作一团。
这样浓烈到几乎想要哭泣的震动,这种呼啸而至的空虚和难堪。
似乎只有不断地汲取黎雾的温度,才能让他好受一些。
他太卑劣了。
他明明知道的,她很痛苦。
和他一样的痛苦。
比他更甚的痛苦。
可他利用她的感情,让她遭至这样的折磨。
他不该这样的。
他很清楚。
不该这样。
胃突然开始痉挛。
他想要呕吐。
呕出浓烈到火辣地撕扯他四肢的情感。
他真的很想拥有她。
全部的,一丝不剩的。
就算是死亡。
可最后,
在死亡来临前,
他屈服了。
他向自己最心底那个最微弱却又最坚韧的声音屈服了。
后悔。
无尽的后悔。
胃部不断痉挛。
呕意慢慢褪去。
另一种情感占据了他的身体。
曾经那些干涸的沼泽地带、龟裂、枯焦了的堤岸,灌满了充沛的力量。
它的魔力能让人的灵魂盛开奇异妖冶又迷人的玫瑰。
他一时无法用言语描述。
但他知道,
他不要她死。
黎雾该是活着的。
就像她在硝烟中穿梭一般。
就像她摸着少女的头安抚一般。
就像她对着疯狂的妇人道歉一般。
就像她哭着庆幸生命仍然存在一般。
她该是活着的。
如果这样的黎雾都不能活着…
太宰的手松开,感官开始运作,浮动的水推着他,他奋力推着她。
她该是活着的。
可是他的动作太轻微了,窒息早就剥夺了他的力气。
他自以为的用尽全力,其实连手指都没抬起来。
大脑开始昏沉。
那里还在疯狂的叫嚣,
仿佛在漆黑墙壁上凌乱的毫无章法的扭曲字迹。
每行都写着后悔
后悔
后悔
后悔
后悔后悔后悔后悔后悔后悔
〖…笨蛋。〗
倏地,一道声音响起。
脑中的所有嘈杂瞬间消失。
是幻觉吗?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心声越发急促,像不断敲击的鼓。
太宰睫毛颤抖着,撕开贴在上面的水。
〖怎么会有人蠢到这种地步啊!!!!!!如果他不是我老婆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真的好烦啊!!!!!!!!〗
她还很有活力。
那么她会活下去吗?
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
好像在讽刺,又好像只是单纯的…
庆幸。
讽刺他也有一天会为一个人活着而开心,庆幸…
她还活着。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我真的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气到快要爆炸了!!!!〗
生气?
别生气。
对不起。
〖就算是笨蛋美人也不能笨到这种程度吧!!!!〗
身边的水剧烈的晃动。
太宰被人像是煎饼一样猛地翻了一面。
接着,清冽的空气传入他的肺部。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
紧接着,是止不住的咳嗽。
对…
戴着潜水呼吸器的咳嗽。
黎雾一直观察着太宰的状态。
她真的很生气。
至少她从未预想过自己一身伤的时候还会被人邀请着去死。
他觉得好玩吗?死亡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那种呼之欲出的渴望!那种似乎马上想要前往黄泉比良坂的期待,气的她直接同意殉情。
是吧!要殉情是吧!那先体验一下有多痛苦吧!
再漂亮也是15岁的小孩!果然还是把生死当玩乐的年纪!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让他明白,活着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黎雾憋了一路的气,一直强忍着痛处理伤口、选择殉情地点、没哭也没骂人,直到对方露出了即将窒息的神情,她才把呼吸器套他头上。
于是一个懵懵的老婆猫猫头就出现了。
〖草。〗
黎雾顿住了。
〖我他--妈真是个没救的颜狗。〗
〖我甚至想道歉!!!!这有天理吗??!!!!!〗
水中传导声音并不慢。
黎雾拽住了他的手,指了指天空。
“你给我看!”
啊?
太宰下意识看去。
“很好看对不对!”
嗯…
他眨了眨眼。
“你看水啊!泡沫!云!珊瑚!小飞鱼!还有”
黎雾扯了一把海草塞到他怀里,
“你看,他这么绿,都活的好好的!”
然后又拽下一根珊瑚礁,
“你看,它这么脆,都活的好好的!”
最后是一只看不出来什么物种的…生物?
“你看,它这么丑,都活的好好的!”
黎雾把海草、珊瑚、生物通通从他怀里扯开,然后拿出了一面镜子放在他面前。
“你看,他这么漂亮又这么可爱帅的简直让人心脏乱跳!为什么不能活的好好的!”
“死什么死啊!有什么好死的!”
“活着是一种多大的馈赠,你从来没想过这点吗!”
黎雾趁着太宰发呆的时候,又指了指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套在身后的蹼开始摆动,水波摇晃,
“看,像不像世界的倒影。”
“这里是另一个超级美好、超级值得喜欢、而且可以让人放下一——切烦恼,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不止是这里,外面也一样!”
“我太喜欢这个世界了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碰到过这么和平这么美好的世界!”
黎雾的眼泪就没停过,打在透明的罩子上,她抽泣着,大喊着,
“你到底知不知道,每天都有想要统治地球的外星怪人、层出不穷挑战英雄结果天天炸城市的大反派、莫名其妙的计划人口办主任要杀掉宇宙一半生命的世界有多痛苦啊!!!”
她在说哪里?
种花家…这么水深火热吗?
“你的朋友、亲人、甚至刚认识的人,他们可能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没了!”
“前一秒还在和你说话,下一秒就没了!”
“时时刻刻都有动荡和死亡!”
“时刻缠绕在身上的求救的、悲鸣的目光,整日整夜回荡在身体每一处…”
“幸存者,狗—屁的幸存者!幸运,狗-屁的幸运!所有人,所有人,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片刻,她又嘲讽地笑了,
“不不不,这太抽象了。”
“你知道吧,这世上是有超能力者的。”
“那你想知道我的超能力是怎么来的吗?”
她颤抖着,指着自己的手腕,
“割腕,血液流出身体,全身痉挛,感受那种冰凉到后脑勺的恐惧!”
她指着自己的脖子,
“上吊,全身的支点聚集在一处,窒息会让人一直想要抓挠,抓挠到死亡的那一刻!”
她指着自己的心脏,
“开枪自尽,血液炸开,向上喷涌,甚至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喷泉,还是抖个不停的喷泉!”
“溺-水,溺水更是绝了,我不止体验过一次。”
“被人按着脑袋往水里淹,强行灌下去再从肺里吐出来,痛的你五脏六腑都辣的像吃了一吨朝天椒!”
“懂吗?”
“这就是所谓的死亡。”
“我接触过千百遍,主动的,被动的,在边缘徘徊了不知多久,才终于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
黎雾吸着鼻子,
“这世界真的很好。”
“风云湖海、山川青空,我简直无法想象他们能美到这种地步。”
“我爱它们比爱自己还厉害爱的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
“我厌恶死亡憎恨死亡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看不开——但是,但是…”
黎雾扯着他的外套,面罩和面罩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对方顿了一下。
下一刻就又用力撞了一次,
她铿锵有力地质问着,忍了许久的眼泪却又开始吧嗒吧嗒掉,
“你为什么不喜欢它们!”
“你怎么可以不喜欢它们!!!”
“甚至!!!你对它们没有感情的同时还要求殉情!!!”
“明明那么喜欢你!”
“把所有美好的、漂亮的、愚蠢的、丑陋的模样全都给你看了!”
“你却看都不看一眼就要死!”
“你什么都不关心!你只关心你自己!”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怎么能这么过分!!!”
崩溃一般地吼完这句话,她失语了半晌,委屈地看着太宰,然后嘴唇嗫嚅着,没忍住大哭出声。
所有的委屈、痛苦、一次性都要发泄出来。
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他要死比她要死更让她难过一样。
或者说,她在借此向自己喜欢的人做一场破防式的告白。
连同她灵魂的所有秘密,一起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们还在海底,依靠着黎雾一直动来动去的蹼才不至于落下去。
可就算她哭的再厉害,那双蹼还是不停地在游着。
太宰又想笑,又觉得开心极了。
黎雾已经哭的毫无形象了。
可他就是开心极了。
他不断地和她说着道歉的话。
但他开心极了。
这一刻,明明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他似乎都离黎雾遥远的不可思议。
但所得到的满足却远远超过了之前所得到过的一切。
黎雾还在不断哭着,或者说她根本无法停下。
太宰拉过黎雾的手,不断往上,把她带到了海面上。
是的。
是他把她,从黑暗带向光明。
这是无谓的联想。
可这一刻,这种联想简直让他心脏悦动的不像样。
新鲜的空气重新吸入鼻腔。
两个氧气瓶又不知道被黎雾塞哪去了。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
面上还带着气,
“你,快点带我去岸边!我腿抽筋了!”
“而且我全身都很痛!都是你的错!你要向我道歉!”
太宰点头,
“嗯,我道歉,对不起。”
黎雾的身体立刻顿了一下,紧接着,
“可是你在笑,哪有人道歉的之后会笑,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真的很生气!”
太宰立刻收起嘴角,
“你看错了。”
“…”
他是把她当傻瓜吧。
黎雾咬着牙,半晌,
“喂,你还想不想殉情!”
“不了,至少,也先看一下这个漂亮又美好的世界?”
他看着她,目光诚挚而温柔。
“…”
倏地,黎雾撇开了脸,耳根通红。
〖草,我直接无药可救了。〗
〖就这就这就这你就不生气了,你可真是个铁废物啊黎雾!〗
半晌。
〖好的,我就是废物,我根本没办法生气好吧!老婆和我道歉了!而且还不殉情了!我直接超开心的!而且,老婆和我贴贴了!〗
想完这句她还得自己加一句,欲盖弥彰,
〖这可不是我占便宜,而是他主动的,根本不关我的事!〗
“噗——”
竖着耳朵的人立刻警觉。
“你又在笑什么!”
“没,你还是听错了。”
〖…〗
〖完蛋了!我听力出问题了?不会是泡坏了吧!〗
“噗咳咳咳——”
目光立刻射到他的身上。
“不,不小心呛了一下。”
-
“你还真是卑劣啊。”
病房外,reborn看着一身鲜血的少年,眯着眼睛说道。
可少年浑然没有被讽刺的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躺在床上的戴着呼吸机的少女。
好似过了许久,虚幻到仿佛幽灵的声音才响起。
“是的,我想,我错了。”
错在他低估了她,也高估了自己。
为了得到黎雾,他自回横滨前就开始做足了准备。
她追捕“毒”是第一步。
不断救人、发现横滨现状、筋疲力竭是第二步。
被推至台前是第三步。
本以为抓获的罪人重新出现,并且携带数条无辜的生命击碎黎雾的信念是第四步。
被所救之人厌恶指责谩骂被世人孤立侮辱被推至深渊是第五步。
他要她软弱、要她无力、要她看清人性的丑恶。
他要她迷茫、要她崩溃、要她疯狂。
最后一步,他要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以天神般救赎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依赖、让她攀附、让她陷入腥臭的泥沼。
但计划仅开场了一小半,他就已经退却了。
这不像他。
他合该是用更加卑劣的手段,抓住弱点,持续痛击,与森鸥外说的一样,占有、掠夺、这是他所擅长的…本能。
可是,他放弃了。
近乎滑稽的放弃了。
但是…
这样的放弃,同样是正确的。
他甚至应该庆幸自己放弃了。
因为…
“如果你真那么做的话,后果非常严重噢。”
的确。
不止是因为黎雾背后的种花家不会允许,更是因为她现在只不过是被爱情糊住了脑子才不去怀疑他。
一旦她清醒一点点,他的计划再推进一点点,他们两个的走向都会异常艰难。
这么说来,说是他主动放弃,倒不如说,他一直都依靠且肆意挥霍着对方给予的信任。
当这份信任走到了尽头,那么…
“那么我可不会帮忙,只会袖手旁观,甚至横插一脚。毕竟…”
reborn笑出了声,
“追妻火葬场,我一直都很想看这个情节呢。”
稚嫩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恶劣,明明是讨人厌的语气,太宰反而跟着笑了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身上还染着黎雾的鲜血。
“是啊,还好。”
“还好…”
少年毫无逻辑地重复这句话。
直至空气陷入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
“沢田要怎么瞒过她啊。”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一声。
明明在不久之前想要把一切告诉对方甚至还认为对方的隐瞒是欺骗的他,这时候居然也开始害怕黎雾知道他的身份。
这个场景实在有些可笑到可爱了。
reborn早已习惯了太宰思绪的活跃,他勾起唇角,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们彭格列可是妥妥的白道组织,培养的都是超级英雄,不需要隐瞒。”
reborn一脸天真无邪,太宰翻了个白眼。
“年龄大的人脸皮都这么厚吗?”
厚脸皮的先生喝着浓缩咖啡翘着腿,浑然不在意,
“门外顾问的职位还给你留着。”
“啊,我知道了。”
这一次的太宰治没有再直截了当的拒绝。
毕竟比起港口mafia,彭格列,还是由沢田带领的彭格列,的确勉强可以称为一个白道组织了。
于是,少年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喂,reborn,叛逃需要捏个什么理由?”
“先生都不叫了吗?”
“你不会在意的吧。”
“哼。”
对方轻哼了一声,给出回应,
“都可以。”
“那我再多拉一个人?”
“可以。”
“之后工作地点也要和小雾在一起?”
“可以。”
“还要工资翻倍!”
“这个不行。”
“诶,怎么这样——我可是要养——”
嘭——
“嗷!”
少年捂着了头,看向手里拿棍的人,对方嘴脸恶劣,
“臭小子。难道你还想工资超过我?”
“这一点,绝无可能。”
reborn简直就像职场欺压后辈的可恨前辈。
太宰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看了好半晌,把对方都快看的浑身不适了。
才倏地笑出声。
“好啊。”
他又转头看向了少女。
眉眼平和。
一时间,似乎连灵魂都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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