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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凤奴番外


  那时她是东海之滨一只尚未成年的小鲛人,鲛族女子生来便是貌美,而她更是个中翘楚,引得族中不少男子倾慕。

  那一年,她十八岁,刚刚幻化出两条腿,有些向往深海外边的天地,便偷偷地出了海,上了地。

  外边的世界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奇妙。

  精巧的房屋、穿着各色衣衫的行人、路上卖着香喷喷的吃食、草地上有一群孩子放风筝,脸上的笑容天真而又单纯。

  那是一个令她向往的世界,而她尚来不及开始享受内心的雀跃,一年轻的道士便拿着一条沉重的勾锁,刺穿了她的肩胛骨。

  她疼得咬破了唇,再无半分抵抗之力。

  她被关进了一个赤金的笼子,在路上辗转好多日,最后送入了平南侯府。

  冬日里,大雪的天,人人都穿着带绒厚袄,披着狐绒大氅,满身光鲜地坐在席间喝酒谈天。

  唯独她赤着足,光着腿,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纱裙,打扮得风尘艳丽,站在高台之上起舞。

  男人们火辣辣的视线都聚集在她的身上,言语之间说不出的肮脏下流。

  她是鲛人,天生不具寒冷,却觉得难堪极了。

  她的主人平南侯是一个儒雅俊逸的年轻男人,待她总是十分温柔。

  会将她轻轻抱在怀中,轻柔地抚摸她绝美的面庞,给她画眉,为她绾发。

  他总说:“凤奴,你生得这样精致妩媚,真是天生祸国的妖姬!”

  “往后,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会为你倾倒!”

  他抱住她,将她平放于软榻之上,房中点着熏香,袅袅的轻烟在罗帐四周散开。

  他解开她的腰带,将她的衣衫半褪至腰间,露出白皙漂亮的香肩。

  玉体横陈,香艳旖旎。

  他取了银针,为她一针一针绘上妖娆多姿的蝴蝶兰花。

  淡紫色的花瓣,色泽艳丽,漂亮别致,如同一对彩蝶停留在肩侧,正欲振翅飞起。

  从此,她便留连于各色各样的男人身边。

  温柔有之,俊雅有之,粗鲁下流之人亦不在少数,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人外表谦谦君子,闺房之中却又有一番别样的趣味。

  她的身上时常布满各样的伤痕,可平南侯总会给她送来最好的膏药,轻轻抹上一抹,只一夜间,她身上的肌肤就可细腻如初,再不见半分伤痕。

  她生性隐忍,性情淡薄,极少看重些什么东西。

  可有的时候不哭、不抢、不闹、不怨,却并非代表她也不痛。

  每个姑娘年少之时,心中总会藏着一份隐蔽的秘密,她自然也不例外。

  平南侯爷那样风采翩然、温润俊雅的人物,她又怎么能不动心?

  可身上受得伤多了,那一颗曾经火热的心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

  平南侯夫人极不喜欢她,总说她长得胡媚,会勾引男人,明里暗里给她吃了不少苦头。

  那一日是平南侯家小世子的周宴,办得格外热闹,请了朝中诸多显贵。

  夫人叫她去陈将军席上伺候,一桌子的粗鲁武夫,常年居于军中,何曾见过这般美人?

  当下看得眼都直了,一个个都执杯上前敬酒。

  她的酒量并不算浅,奈何也抵挡不住他们一轮又一轮的劝酒。

  酒意上头,整个人都昏沉起来,她感觉得到有几只手在裙间不规矩地乱摸。

  纵是久经风月,做多了那半推半就、含耻隐忍之事,可终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一股羞辱之意蓦得袭来,她推开那些人,想要逃。

  整个平南侯府这样大,这片天地这样广,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得下她。

  鲛人生来便是最为下贱的存在,男为奴,女为娼,是王公贵族手中的玩物。

  没有尊严,没有自由。

  她听见衣衫破碎的声音,月色之下,她的肌肤是如雪一般的白皙细腻。

  肩上蝴蝶兰花妖异魅惑,仿佛随时要变作一双彩蝶,随风飞去。

  她不会哭,不会流泪,眼神冰冷绝望,或许是该认命了。

  自此就是一个玩物,是平南侯手中一只随意操纵的傀儡。

  可是最后那一刻,一件厚重华贵的斗篷披上了她的肩膀,她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暖意。

  “陈将军这是喝多了?是不是该去醒醒酒了?”那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听起来分外好听。

  “今日平南侯大喜,臣一时兴起,喝多了几杯,殿下莫要见怪!”

  那位陈将军的态度一下便软了下来,又寒暄陪笑了几句方带着一群人轰散而去。

  她抱腿蹲在地上,此时方有些怯生生地抬头朝那人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火红的身影,那个人生得一张极其俊美的面容。

  凤眸狭长,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一身儒雅清贵的气质。

  看她的形态有些狼狈,那人笑了一笑,眼中带着些淡淡的怜惜,朝她伸出一只修长好看的手,对她道:“你随我回去,今后王府会是你的家。”

  她这一辈子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也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忙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的这位恩人正是刚刚带兵打了胜仗,凯旋归城的二皇子慕翎。

  她住到了宁王府南苑的一方小院里,院中有一池荷塘,池水清澈,荷叶飘香,清净而又雅致。

  慕翎请了覃忻城中最好的师傅,教她弹琴赋诗,教她刺绣作画,送她一副又一副华贵精美的罗裙,将她当作贵家小姐一般对待。

  慕翎的婚期快到了,浑身上下连带着整个王府都带着喜意。

  逢人总笑得俊秀风雅,衬着一身鲜红锦袍,真是这天底下最俊俏惹眼的郎君。

  那一夜,她循着竹笛声来到一片杏花林前。

  远远地,只瞧见林中成百上千簇杏花于枝头绽放,零落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摇曳。

  林中有两道身影,一人奏笛,一人温酒,脸上漾着甜蜜温馨的笑容。

  她有些羡慕,却也自内心深处深深地为慕翎感到高兴。

  慕翎他找到了相伴此生的那个人,而她兜兜转转,还在彷徨寻觅。

  不知从哪一天起,慕翎变得开始沉默,时常整日整夜地将自己锁在书房中,眉间带着难以磨去的忧郁痛楚。

  除了在那个女子面前。

  无论多么无力疲倦,他总会朝她笑得温柔俊雅。

  成亲前夕,魏国大军压境,他暗中受命出征,抛下了他挚爱的女子。

  她心中放心不下,扮作男装没脸没皮地跟在他的身边。

  她自认貌美柔情,天生媚骨,更胜那女子一筹。

  这些年来数不清的男人拜倒于她的罗纱裙下,为她痴迷沉醉,无一例外。

  可慕翎望她的眼神却永远都是那样清明坦荡,生不出一丝的欲望,只是将她当作寻常侍女对待。

  一时间,她倒是不知该哭该笑。

  她这半生不知遇见过多少男人,外表谦谦君子、风度翩翩,内地里肮脏下流。

  难得慕翎竟是个真君子,心系一人,坐怀不乱。

  她心中虽有赞叹,却也颇感惋惜。

  惋惜她不曾早一些遇见这样的男人,叫他最先爱上了别的女子。

  也惋惜她满身风尘,受尽屈辱,终非良家女子。

  慕翎领着大军,一路马不停蹄,远至塞北。

  只八月间便飘起纷扬大雪,空中凝聚着惨淡的黑云,黄沙万里,北风吹在脸上,干燥疼痛。

  她是鲛人,离不得水,对那片荒漠有着一股莫名的恐惧。

  每至夜晚,慕翎都会取出长笛,席地而坐,对着篝火月光,重复吹奏着同一首曲子。

  那首曲子是慕翎亲自作的曲子,在覃忻城中也是极有名气。

  此曲有个雅致的名字,唤作“杏花疏影”。

  曲调温婉缠绵,带着一股江南的独特气韵,这种感觉,在荒漠之中显得尤其深刻。

  接下来的几场征战,远非“惨烈”二字就可描述。

  帐外号角吹响,将士们的战鼓呐喊之声响彻天际。

  战场之上的慕翎变得有些陌生,满身的肃杀狠戾之气,再也瞧不见半分初见时清贵俊雅的模样。

  慕翎受了伤,他紧抿着唇,苍白着一张脸,任由军医为他缝针包扎。

  他平日里瞧上去不过是个单薄纤瘦的贵公子,可褪下内衫一看,竟也是生着一具结实紧致的身板,他久经战场,身上带着不少旧痕新伤。

  慕翎曾说过,他是大燕国的皇子,保家护国是他的责任,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包括他的生命。

  她有些动容,也颇能感同身受。

  她们鲛族这些年来受尽屈辱压迫,若能改善族人的处境,那么,她必然也愿意用任何代价来交换。

  只可惜,她自身尚且依靠慕翎方才脱离困境,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这场战争打了近三月,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所幸慕翎赢了,艰难地赢了。

  班师启程的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正是深秋,他们途经翠屏山,遍地金黄的野菊。

  一团团,一簇簇,拔蕊怒放,漫山遍野,芳香弥漫。

  军队在山前停整歇息,她下了马,跑到慕翎面前,递上笔墨画板,略带涩意地道:“我听闻殿下画得一手好丹青,不知可否为我画一幅小像?”

  慕翎接过笔墨,凤眸微抬,对她说道:“凤奴姑娘既不嫌弃,本王自当效劳。”

  她心下大喜,抿嘴轻笑着散开发上玉钗,仔细地对着河面拢了拢发髻,摘下一朵野菊花插至发间。

  而后寻了个恰当位置,摆好姿态,朝他笑得璀璨耀目。

  慕翎卸下头盔,只着一身银白铠甲,盘膝坐于树下,手中执笔,神情专注极了。

  他时不时抬起头来,望向万花丛间的妩媚女子。

  树下的男子英姿俊美,阳光透过枝间,倾洒在他的四周,如同仙人降世一般。

  她的心口处头一次跳得这样急促,心神微漾,面上染上红霞,不施粉黛,可眉眼之间却是万种风情。

  忽有那么一刹那间,天地之间万物静止。

  她的思绪有些恍惚,可身体却猛得扑上前去,紧紧地拥住树下俊美无双的男子。

  第一次,靠得他这样近。

  她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轻微的僵硬,却并不曾推开她。

  鲜红滚烫的血自他指间缓缓流下,落在那幅尚不曾描好的小像上。

  耳边响起厮杀长鸣之声,他将她拥在怀中,红着眼唤她的名字。

  “凤奴,凤奴。”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样好听。

  背上插一支白羽长箭,箭头淬着夺命剧毒,刺入了她的肌肤,直入骨髓。

  那一年,赵氏叛乱,于翠屏山底设伏,欲射杀慕翎。

  那一年,慕翎平定叛乱,杀敌军,诛贼臣。

  也是那一年,他的兄长登基,他挚爱的女子入了宫,成为帝王的宠妃。

  自此,一君一臣,中间隔的是永难跨越的高帷宫墙。

  那一箭几乎折了她大半条命,她在宁王府中疗养了大半年,落下了病根,身子再不曾大好过。

  慕翎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流连于烟柳之巷,夜夜笙歌。

  王府之中又住了一位不爱说话的王妃,一年之中倒有七八个月缠绵病榻。

  其余时日也只是闷在屋中写诗作画,兴致好时会亲自酿一些杏花酒,开春之时也曾给她送来两坛,味道真是绝佳。

  那几年,她同慕翎朝夕相伴,明明离得这样近的距离,可她却愈发看不透慕翎了。

  他的苦痛她不能解,他的孤寂她不能抚。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节。

  她想去看河灯,慕翎说要陪她一同去看。

  她心中有些欢喜,坐在梳妆台前,精心装扮许久。

  描眉、绾发、敷粉、涂腮、最后点上朱唇。

  凤钗低袅,嫣然一笑。

  街上人来人往,灯火交辉。

  她的心性素来隐忍,难得想要这样肆意任性一次。

  她抬眼,微笑着望着面前红衣妖冶的俊美男子,说道:“我有些累了,殿下能不能背我走一段路?”

  他弯腰,伏在她的身前。

  “快上来吧!”

  她趴上他的肩,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挽住他的脖子,甜蜜的感觉自心口漫开。

  她平日里总有些寡言,可眼下话却忽得变多了起来,朝他问东问西。

  慕翎对她总是极有耐心,一句一句温柔地应着她。

  恍惚间,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一生,这一条路,慕翎会背着她一直走下去。

  有时候,幸福总是那么短暂,而毁灭,又是那么地令人猝不及防。

  慕翎的脚步忽得顿住,脸上的笑意凝固。

  在他们面前站着的是两个年轻男子,都是一副贵公子打扮。

  一人俊朗,一人风雅。

  慕翎将她自背上放下,抱拳朝其中一男子恭恭敬敬道:“兄长出门怎么只带了姬大人一人?该要多带着人护着才是。”

  那男子笑着摆了摆手,道:“城中夜市这样热闹,带多了人反倒坏了兴致。”

  他的目光忽又转至慕翎身后那容颜倾城的女子身上。

  “阿翎,你身后这位姑娘瞧着有些眼生,能不能同我和姬公子介绍一番?”

  慕翎神色微顿,随即又笑了一笑,半开玩笑道:“这位凤奴姑娘曾对我有救命之恩,兄长莫要乱打主意。”

  “阿翎这是说得哪里话?”

  男子合上折扇,朗声大笑起来,待得笑得尽兴了,方才又道:“平日里总见不着你人影,我们兄弟二人总该多走动走动,不要生分了。”

  慕翎低头回道:“当依兄长所言。”

  那男子又同慕翎寒暄了几句,而后潇洒离去了。

  可他时不时望向凤奴的眼神又叫他心中有些莫名的不安。

  慕翎的面色不大好看,而她也不敢多问些什么。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很快又入了冬。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整个天地之间一片雪白,一眼望不见边际。

  她最喜欢下雪天,总觉得白雪至白无暇,是最纯洁神圣的存在。

  可慕翎却最讨厌冬天。

  “一到冬天,天一冷,她的腿疾就会犯,会疼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她的性子和你一样隐忍,不论有多疼,总不愿意吱声,她这一辈子,受了太多的苦。”

  “我只愿这四季无冬...”

  他在她的面前,如是道。

  开了春,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郑国公姬昭,她并不陌生,年前中秋于覃忻城夜市曾匆匆见过一面。

  一见面,那位姬公子便殷勤地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地对她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气,能得陛下青睐,来日必然受尽恩宠,问鼎后.庭!”

  她有些迷茫无措,只是不自觉地望向慕翎。

  他的目光之中似有无奈,带着淡淡的怜惜。

  他缓步朝她走来,对她说:“陛下倾慕于你,凤奴,你愿意入宫么?”

  愿意么?又怎么会愿意?

  这些年来,她已然将宁王府当作遮风避雨之处。

  而那深重的宫廷、难测的帝王...她的心中唯有说不出的恐惧。

  “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她苍白着脸,如此回答。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轻抚她的额发。

  “凤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苦笑摇头,这些年慕翎的困境难处她不是不知道。

  要怪只能怪命运无常,她同慕翎终究没有那样的缘分。

  姬昭将她送入了燕皇宫。

  慕祁为她建了一座锦绣殿,搜罗了一箱又一箱的珍宝奇玩。

  可她愈发不爱笑了。

  眉间带着点点冷意,神情慵懒,一双眼睛漠然无波,如同一潭死水。

  慕祁总说她是个冰美人,不爱哭也不爱笑,可他就喜欢她这副模样,叫人止不住地生出一种征服之意。

  她的肌肤胜雪,细腻光滑,慕祁喜欢一寸一寸温柔地吻她。

  尤其钟爱她背上那道伤疤,总说有了瑕疵的珍宝方才最美最艳,最为蛊惑人心。

  这么些年来,后.庭的宫妃一拨换了一拨,其中不乏一些年轻娇艳的美人,而他的兴致也总是来去皆快。

  独独只有她,恩宠多年,长盛不衰。

  慕祁爱她么?

  每每想到这样的事情,她总是一阵冷笑。

  慕祁爱江山、爱美人,却唯独不会对任何人付出真心。

  他今日能够将你宠至极致,一转眼兴许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他多情、薄情,却更绝情。

  这几年,这样的事情,她看得太多太多,这具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鲛人生于东海,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能活千年。

  可她这短短十数年的光阴便已经费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累了,倦了,也厌了。

  鲛人死后,可化为云雨,升腾于天。

  落降于海,回归故里。

  她早已念极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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