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一世界 伊州帝绿
伊州帝绿。
首饰的质地以糯种帝王绿为主体，外包金银或铜。整套头面里共有三十六种首饰，几乎涵盖了女子所能用到的全部饰物。
宿倾还记得，当时母亲打开时，那琳琅满目的一整箱。那个时候的宿倾还只认识其中的寥寥几种，余下的都是母亲一一指给她解释的：这是笄、那是簪、这个是钗、那个是环、还有那个是髻……然后就是坠、凤冠、钗簪、步摇、步摇冠、巾帼、华胜、顶簪、朵子、挑心、分心、掩鬓、发钿、梳篦、发梳、抹额、花钿、珥珰、项圈、璎珞、胸饰、禁步、玉佩、带钩、带环、带板、玉玦、臂钏、手镯、约指、护指套。
宿倾更记得，那纷杂到叫人眼花缭乱的三十六件首饰上所散发出的帝王绿光。那日正值深秋，阳光轻柔，明亮而不刺目。日光下，帝王绿显现着凝重的湖绿色，乍看上去近似湖蓝，美得令人窒息。
宿母取了一只玉镯，托着女儿的手，让她对着光看。
宿倾清晰记得，那一眼看到的景象：只是透了微弱的阳光，那只手镯就呈现出了一种鲜嫩漂亮的颜色，绿的像是能滴出翠色来。
不够。
母亲又让她仔细看。
宿倾平心静气了一下才继续往里看，就像探究一个新世界一般。
也正如一个新世界。
镯子的里面绿丝悬浮、晶莹闪烁。这一处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峰，浮云袅袅，山峦挺拔；那一处是吊桥，连接高山与深谷，绿意葱葱，流水潺潺；不远处还有人家村落，小道蜿蜒，屋舍林立；一群娃娃门前嬉闹，一名少女湖边浣纱，一个汉字田间挥汗，两位老人坐看夕阳——好似一个微型的小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宿倾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这句佛偈。
那一眼几乎刷新了宿倾的眼界与世界观，教她明白，世间万物都值得被尊重。也让她警醒，眼见未必为实，人是复杂的，人心更是隔了肚皮，你以为了解的人可能在背后另有一副肝肠。更教她学会敬畏，一只小小的玉镯子都能五脏俱全，何况别的？
那天她看蚂蚁窝看了整整一天，一直在想自己如果是只蚂蚁，看到的世界又会是何等景象？
母亲问起的时候，宿倾与她讲了自己的心得体会。宿母愣了好久，最后又是欣慰又是苦涩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感慨了一句：“我儿与佛有缘，也好……也好。”
……
宿倾的眼睛湿了又清晰，她重新看清楚那四个字，伊州帝绿。
美极伊人，安居净土；贵极美玉，尽在帝绿。
她虽没问过母亲，却也知道这样一副头面势必是母亲心头之爱，而今，这套首饰作为及笄礼不远千里送到了自己手上，宿倾忽然心头泛酸，觉得亏欠母亲多矣。
我对得起幼弟，却对不住母亲。
终难两全。
宿倾按住册子，闭目强自按下那阵难过，然后迅速翻到下一页，她不能深想不敢深想，更不能让自己泥于伤感。她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触目所及却在册子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宿凌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一遍，还是赫然在列的“宿凌之”三个字。
宿倾举起册子放在自己面前，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一页礼品的条目：赫连瑾城。
什么意思？赫连瑾城送了个宿凌之？
宿倾又抹了把眼睛，将眼睛里的湿气抹去，对着册子细细查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件礼物的含义：赫连瑾城送来一方印章，印章上面刻的是“宿凌之”三个字。再看那印鉴的质地……宿倾迟疑着，有些不解，桂殿秋寿山田黄石，这应该是自己送给赫连瑾城的那两块石头之一吧？
当时在星邑城桂殿秋，宿倾见赫连瑾城喜爱印章，故而取了两块田黄石送他，那两块石头一大一小，石质细润、高雅美观，正是刻章的上乘材料。当时赫连瑾城看上去着实欢喜，怎么今天又送回来了？上面还刻了自己的表字……
宿倾起身，唤来个丫头问她：“你们小姐把重阳节礼安置在哪个院子里了？”
这丫头也是韶光的大丫头，虽不如小茜得力，却也是个心有内秀的，听见这话也不磨叽立马就道：“回公子话，我们小姐将东跨院整理出来，专门存放公子的东西呢，随船送来的节礼也在其中。公子想要什么？奴婢为公子取来？”
宿倾答非所问：“东跨院都是我的东西？”
丫头点头：“正是。”
宿倾想了想，摆手叫她退下了。丫头走后，宿倾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往东跨院而去。
***
东跨院。
守门的仆从长得五大三粗的，宿倾远远看了还吃了一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四个守着的是什么钱库呢。
仆从里的一个，应该是那四人领头的，看见宿倾立马过来行礼了：“小的拜见公子。”
宿倾“嗯”了一声，随口问道：“你认识我？我倒不曾见过你。”
那人笑了一下，他长得黑壮，笑起来倒是一口白牙：“小的连大，见过公子。公子来时，小姐曾叫小的们远远见过公子。”
宿倾的目光从他那一口白牙上移开，转而落到他的脸上，心中纳罕：这张脸也不算大啊。
连大注意到宿倾的目光，嘴角的笑更大了些：“‘接连’的‘连’，小的说话有口音。”
宿倾眯了眯眼，心说这人倒是个善会察言观色的。迈步往前走着，宿倾又问：“你在这儿多久了？”
“回公子话，小的看守这院子约有两年了。”连大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来，取了最大号的一个上前打开了院门上的一把锁，然后扭头看旁边几人。
宿倾探头瞧了一眼：院门上挂了三把锁……
守门的四个仆从，有三个开了锁，最后一个那个本子做了记录，这一套流程才算结束。宿倾抹着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颇有些无语。
连大在前头带路，另三个继续守门。他道：“公子还是第一次来这个院子呐，不知公子先看什么？”
宿倾站在院中四下打量了一下，她虽知道凌园有个东跨院却从不曾踏足。此时四下环顾就见这个院子竟比韶光的主院还要大上一圈，不免汗颜：“这是怎么建的？”这还能叫跨院吗？这才是凌园的主院吧？
连大颇为自豪：“这是我们小姐亲自过目的，还赏了建园子的泥瓦匠。”
宿倾：“你跟着韶光几年了？”
连大脚下一顿，然后笑容更甚：“小的跟着小姐八-九年了。”
这下宿倾是真的意外了，她停住脚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连大，从上到下一点儿都没错过：这人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个子与自己相类，身穿一身深褐色的棉衣棉裤，腰间系着一条藏青色的腰带，腰侧悬着一块靛青色的玉佩，脚下是一双厚底的粗布棉鞋。再观他身材，胸膛宽阔，肩背雄厚，看上去比自己大了一圈不止，长手长脚的，一双大手很是厚实，下盘极稳——这是个没有练武却有急智的汉子。回到面上，连大有着一张国字脸，一双尨眉，一对细长眼，一只厚实鼻头，眉眼并不出彩，组合起来却是耐看——是男子果敢有为的那种耐看，好似看见他就有了安全感一般；这张脸上最出彩的是他的一口白牙，整齐白皙，以他的身份来说算是少见，与他那身黑壮外在相比也显得特别。
打量完后，宿倾带了几分疑惑：怎么看上去有几分熟悉？不应该啊，如果自己真的见过这种牙口和肤色呈现这种对比度的，想来一定是过目不忘的……
“公子，这是瑜城来的重阳节礼。”就在宿倾抓住什么马上就要想起的时候，连大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深思。宿倾看他一眼，心知这一声肯定是故意的，不过还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这是跨院正屋靠南的一座多宝阁，阁子空隙很大，上面摆放的匣子箱子也是大号。
宿倾往前走了一步，连大往后退了一步。他道：“公子稍待，小的给公子沏茶？”
宿倾对这人已经欣赏到最高点了，虽然她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在、有没有看，但是他这份进退有度还是叫人心中熨帖，同时也让人心中警醒——是朋友还好，若是敌人，那可真是雄狮酣睡在侧了。
宿倾点了头，连大退下。她撂下这人不提，专心看起架子上的节礼来，略过上面标着“瑜城宿氏”和“瑜城卓氏”的两个箱子，宿倾先看了宿信送来的那坛湖月生。酒坛外面打理得很周正，坛子颈侧还绕了一条红丝绸，看上去蓦地喜庆。宿倾敲敲坛子沿儿，想了一会儿却又将坛子放了回去。
湖月生的上面一格放着的是星邑城送来的一只箱子，外面贴了标签：赫连瑾城、郁聆因、江央。
这三人是星邑城七星楼的客人，所以没有跟着七星楼的箱子走礼。宿倾打开，箱子里有三个小箱子。写着“赫连瑾城”的那一个最小，宿倾拿起来托在手上打开，里面果然就是那一块雕刻好的寿山田黄石。
篆体的“宿凌之”，笔刀深刻而流畅，格局也好。宿倾曾见过赫连瑾城的字帖，恐怕也不能确定只一眼就晓得这方小印乃是他的字迹。就是不晓得这是他自刻的还是请人临摹了他的笔迹？
不管是哪一个都足够叫人疑惑不解的了，赫连瑾城做什么刻个印章给自己？宿倾沉吟着。她有过三个印章：一个是青田石为底的，润白色，大约成年男子小指长短，上面刻了一个“凌”字，乃是她的小印，是在桦城宿府时常用的，后来那只小印送给安京城昭和宫中一个“丢了主子”的小宫女了，之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小印用过的消息。
第二块是只私印，也是青田石的，与上面那只小印是从同一块石头上取下的，上面是她的名字“宿倾”，先是用于对外标识，在将小印送人后，宿倾便拿来用作夭夭门内部的账务上了。
第三块很大，约有成年人掌心大小，厚厚重重的，用鸡血石雕刻而成，是夭夭门的门主之印，多用于夭夭门大事记，但凡重大的命令或策略，下发之前都要印上这只印。印上刻了九个字：夭夭门 宿倾 凌之 印鉴。
按理说，虽然小印不在了，但私印和方印两个也算是齐全了，赫连瑾城送自己这个，大约是因为他不晓得自己不缺印章吧……哦，对了，上次在星邑城文书曾说起自己送人一块小印，可能听者有心，赫连瑾城记得了，便使人刻了这个送来。
宿倾把玩了一会儿便放了回去，心下想着这毕竟是自己送出去的，现下收回一半，以后记得给他补上才是。想到这儿又想起苏景云，答应他的衣料图纸已经托归渊送了回去，不晓得可否合心意？也许他会寄个只言片语过来？
宿倾转向属于七星楼的那只箱子，打开看去却没找到苏景云的那一份，宿倾想不出为何倒也没在意，顺手继续看搂阑几个的节礼。搂阑送来的是三本前朝杂记，市面上罕见的，很是有心，尤其是那本《晋祠》，是宿倾寻而不得的前朝晋国的皇室秘史。宿倾掀开看了两页，心底的笑意就怎么都压不住了。
只不过，搂阑那样粗犷的性子竟能为自己寻来这个，还真是……奇怪啊。如果搂阑给她送酒送武功秘籍，她都不觉得怪异，送这种书可就不同寻常了。正想着转眼看见匣子底还有一张帖子，取来拿起一看，就见上面写着：凌之贤弟，《晋祠》乃云绮所得，托余转赠贤弟，言谢君前礼。绮归京不便通。余二，吾所求，托徒巧思，锦上添花耳。（注：凌之啊，我的徒弟苏景云寻了本《晋祠》，托我送你，说是感谢你之前送给他的礼物。他因为要回安京，途中不方便与你通信，这才拖了我。余下两本，是我寻得的，还是托了苏景云送书的启发，自然比不上那本《晋祠》，只求锦上添花罢了。）
原来如此。
苏云绮……宿倾心下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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