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来得巧 魁魅魍魉
“啥？九爷您说的啥？”来福瞪着乌溜溜圆滚滚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宿倾，好似他说了什么耸人听闻的大事一般。
宿倾肯定道：“你也不是悟野兄的长随，不若跟了我？我觉得咱们能相处融洽。”
来福：这不是相处融洽不融洽的事情吧？山主不是来与宿九爷谈判的吗？谈判的目标不是宿洱姑娘吗？怎么换成自己了？好忧愁啊！
如果忽略来福眼角眉梢压抑不住的喜色与跃跃欲试，那么他看上去的确挺忧愁的。相比之下，周瀛就不是忧愁不忧愁的问题了，这一刻，宿倾之前通过“兄台”、“悟野兄”与“韶光和贞娘”所营造出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了。不仅如此，周瀛还认定宿倾这是有意挑衅了。
“宿……凌……之。”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周瀛肺里憋出来的，血淋淋、凉飕飕，话音落地气温都降了一半。他眼下的那颗泪痣殷红似血，熠熠生辉，周身的阴柔气息浓厚得让宿倾有掉进万蛇窟的错觉。身边那棵金桔树乍逢严寒，累累硕果上瞬间结了层冰霜，先前的橘子香味再也难觅芳踪。
“哎，打住。”宿倾抬手，示意周瀛不要动怒，“这棵树是韶光的心头好，悟野兄看我薄面，暂且退一步何如？”周瀛武功所属水性，也是宿倾那般阴凉至极。手掌只是在石桌上一点，就能听见空中水汽结冰成霜的细小声响。
周瀛看到宿倾只是抬手阻拦，却并不运功抵挡，心下升起几分意外来，同时又是一哂：“怎么，宿门主看不起在下？”说完周瀛斜着眼冷喝一声，手掌一翻，眼见下一瞬就要击在那棵金桔树上。眼见如果宿倾不还手这一下打实了，这棵树就该毁了。
宿倾如何不知周瀛这是想要试自己的武功，她也不啰嗦，直接伸手放在石桌上，示意周瀛搭脉，随意道：“悟野兄何苦绕圈子，给你试便是。”
周瀛手下一颤，一掌击在金桔树的围栏上，“咔嚓”几声，最近的两块大理石边栏裂成了六七块。
宿倾探头瞧了一眼，叹道：“唉，兄台记得补上。”
周瀛呼吸急促，眼中惊疑不定，今日之事从踏进凌园那一刻起就透着诡异——不对！不应该！宿倾不是善与之人，更不会这么……不着调。何况瀛洲山与夭夭门一个魔教一个邪教，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当他不知道宿倾素来秉承“可为邪不可入魔”的底线吗，之前他多次想与他合作也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今天却是为何？总不至于入乡随俗到这个程度！
宿倾看着周瀛眼中神色转换，手上也没搭脉，便道：“既然兄台不欲多劳，由在下来说也可。”她看看自己的腕子，坦荡道，“而今，我内力仅余两成。”
周瀛眼中狂风暴雨涌过，随后潮水般褪去，面上乍红乍白，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欣喜？如果这个时候控制住宿倾，至少得了夭夭门一半，来日称霸江湖不过是易如反掌。可是……巨大诱惑下确实一分为二难以掩埋的惊惧与敬畏——宿倾为何实话实说？他不怕自己趁火打劫吗？难不成夭夭门已经强大到不惧任何阴谋诡计了？还是说宿倾此举也不过是引蛇出洞？
无论怎样思量，周瀛却不曾怀疑宿倾这话的真假，他不了解他的醉翁之意，却深知他的行为癖性，那样坚定不移地相信宿倾说一不二。
周瀛面色极为复杂地盯着宿倾看了足有一刻钟，心头狂风暴雨，动荡飘摇的心海上渐渐漾起一条小舟来。那只小船摇摇晃晃，被浪头掀翻淹没又挣扎爬起，步步艰难却稳如磐石。周瀛浑身一个激灵，几乎狼狈低下头去——那艘小船，是他失去的本心与自尊，却不想今朝忽然找寻了回来。
“唉，兄台气性太大了。”宿倾看周瀛面色涨红、两手握拳，摸摸鼻子，无奈道，“这样吧，我回答兄台三个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何”
周瀛颤抖的手僵在袖中，来福也小小低呼一声：宿倾的三个答案，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远比金银城池还要难得！
宿倾仍是那副好脾气模样：“来福，你也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来福“啊”了一声，两只眼睛惊得成了斗鸡眼，面上的震惊之意不亚于逮到活耗子的瞎猫。
院子里又沉寂下来。金桔树上的霜花渐渐化去，破壳而出的馨香混杂了霜冷的清冽，更显清爽干净。院子里的三人齐齐一振，只不过，宿倾是精神抖擞，周瀛与来福却是愈发混沌。
越是清醒越看不透宿倾。
“不懂就要问嘛。”宿倾提醒两人，“想问什么问就是了。”
周瀛与来福对视一眼，周瀛点了头，然后就听见两人同时开口了：“宿门主（九爷）……”
宿倾向后倚在摇椅上，在“吱吱呀呀”轻轻摇晃的摇椅声中，带了笑意说道：“看你们交换眼色还以为能默契行事呢，怎么还是撞了口？”又对来福道，“看来，小来福还是跟了我吧。”
周瀛闭了闭那双潋滟无比的挑花眼，声音听不出喜怒：“福来，你先说。”
来福小声嘀咕了一句：“小的名叫来福……”又肃整了表情，拱手对宿倾道，“还请九爷赐教，您为何主动提及内力一事？”
周瀛与宿倾都愣了一下，周瀛重新审视了来福一下，宿倾则是满意点头：“好，体察主子的心思，知道轻重缓急，是个好的。”她坐直身子，收了笑意，认真答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没准备什么环环相扣的计策，你们主子想要试我武功，我自知不敌，光明正大认个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
周瀛与来福听得仔细，得到了问题的答案却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这个答案……如果深问下去，岂不浪费一个机会？
宿倾好人做到底，不用二人再问，又解答起来：“我晓得，你们会觉得，我是邪教，还有些名头挂在正派，与悟野兄的魔教井水不犯河水，往日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何必坦诚相对？对吗？”
周瀛面色心头跳了一下，这话明火执仗得叫人发寒，此时他终于承认，宿倾的依仗定然来头不小，敬畏的同时心下难免歆羡又欣赏。
来福不过七八岁，没什么婉转心机，听见宿倾这话搔到了心头痒处，忙追问：“是啊，九爷为何这么相信我家山主？我们是坏人啊。”
周瀛：……
来福面上一红，却还是强撑着画蛇添足了一句：“魔教都是坏人啊。”
宿倾别有深意地看了周瀛一眼，还是扭开脸对来福解释：“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呢，我一个人自然是打不过你们山主的，可是夭夭门却是可以打得过瀛洲山的。”她语气轻松，好像说的不是什么门派对决的大事，而是小儿切磋，“琢郡，有夭夭门的三分之一力量。”
这个数字远超过周瀛所料，他曾经深入研究过夭夭门的布置，也曾猜测夭夭门有多少人手分布在川国。当时他想着，能有五分之一便是难得，毕竟川国只占天下诸国数目的四分之一、占地也不到天下两成之大，此其一；其二，夭夭门起于江南，发于宁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抛开大本营跑到冰寒之地来；其三，宁川两国因为燕颐公主与司煌陛下的联姻，向来和平共处、友好如亲，相反，南疆与宁国的关系却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如履薄冰，宿倾是傻了还是怎么，放着南疆不防，倒对川国虎视眈眈？！
想罢，周瀛用了一次机会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宿倾边听边点头，等他说完才笑道：“悟野兄多虑了，在下看重川国，无关政事，却是因为这边天时地利。”她往东南方向一划，“海岛闲置，正要用来练手。”
周瀛恍然大悟。
来福没怎么听懂，却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当下脱口而出：“九爷……您……您养兵？！私兵？朝廷……”
宿倾点点头：“本来是门人手下，后来禀报过了我们陛下，也算是过了明路。”
周瀛眼中现出不可置信来：这话是说……宁国皇帝知道宿倾屯兵？还应允了？这怎么可能！宁国皇帝是心太大还是太自信？！
宿倾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中没有了方才的柔暖笑意，反而增添了些许冷淡的嘲讽：“周山主进江湖日久，行事做派却像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子。”
周瀛心中一痛，知道宿倾这是在笑话自己小人之心了，可是……难道真的是自己不君子吗？这种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严防死守吧？为什么宿倾有一说一、宁国皇帝也纵容支持？这种信任如何存于人世间？
心中忽然起的那个念头怎么也压不下了，周瀛感到眼前阵阵发黑。
宿倾不理会周瀛的节奏，自顾自往下说道：“另一方面嘛，悟野兄也算好人，我自然不会小人戚戚了。”原本宿倾是防着这位瀛洲山主的，私下里也很是看不上周瀛开青楼掠官女的龌龊行事，料想着今日会面定是相看两厌，不欢而散，谁知昨日深夜贞娘从邻城赶来，与她说了些周瀛的旧事，彻底扭转了宿倾对周瀛的恶劣印象，甚至还叫她对他起了些微妙的同情与尊重，所以今日竟是单刀赴会，并如实相告，俨然一副“兄弟我信你你别装坏人了好不好”的苦口婆心模样。
周瀛不知贞娘昨夜行事，只是宿倾的夸赞却是不得不接的，否则呢，难道要说“兄弟你太天真了其实我是坏人你千万不要羊入虎口啊”？！
看到周瀛更加郁闷了，宿倾更是心情舒畅，她掰掰手指，催促道：“一人还有两个问题。”
周瀛强压下心头翻天覆地的思绪，搜肠刮肚努力回想这些年想要知道却不得而知的夭夭门密事，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用力摇晃脑袋冲破那片空白之后又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想问了，君子坦荡荡，宿倾越是无不可对人言，自己的魁魅魍魉越发不堪入耳。
“你问。”宿倾指着尚显活泼的来福说道。
来福眼珠转了转，见周瀛顾不上自己，忙道：“九爷，小的想知道您为何要小的改投您的门下。”
周瀛也好奇这个，摒弃了千头万绪，竖耳倾听宿倾的回答。只听他道：“这是个好问题。哈哈！你来得巧，真真是适逢其时！”
来福看着宿倾眼底深深的欢喜，不由得也跟着开怀起来，虽然他还没弄明白自己巧在哪里。
宿倾拍拍他的圆脑袋，满意道：“我儿子将近四周岁，粉雕玉琢的最是可爱，他身边恰好缺个玩伴，我为这件事夙夜难寐，谁料竟在琢郡遇到了你。妙极妙极！”她略微往后仰了一下，将来福全身收入眼底，“你今年八岁，年纪合适；虎头虎脑，相貌可亲；初初认字却也不多，正好带带我家小子；机变灵巧又心地赤诚，甚好甚好！”
难怪！
周瀛不知道该说“原来如此”还是该说“竟是如此”了，任他再如何揣摩，也不能预料宿倾今日喜从这来。与此同时又难免挫败，他先是以为宿倾故意刁难（为宿洱），现在证明人家意在沛公（是来福）；后又小人之心妄加揣测宿倾与宁国皇帝的信任关系，被人家的君臣相得映衬成戚戚小人。
多说多错，越说越错。
周瀛叹息一声，听来福问他最后那个问题：“九爷如何料定小的回另投别家？”他虽然崇敬宿倾，也承认宿倾刚才所说并非言过其实，只是为何他笃定自己会答应他提议？他这样明目张胆挖墙脚（即便自己不是周瀛的长随），倚仗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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