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万般糟 思之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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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衾跑进郁聆因房间里的时候,屋子里一片静寂。众人听见撞门响,抬头看见何衾捂着脑袋疼得龇牙咧嘴地冲进来,都是一愣。
芭蕉最先反应过来,快手快脚拿起一包冰走过来准备为她冷敷。
何衾松开捂头的手,一把抓住芭蕉,急道:“芭蕉我……”不知想到什么,刚说了三个字就戛然而止了。
她这一松手,众人便看到她脑门上顶了个大包,还是正在流血的大包,看上去着实吓人。芭蕉吃了一惊,连忙说道:“袖水姑娘,您快松开我,我去给您拿药,还要包扎一下!”
何衾松手。
芭蕉跑过去捡了伤药,又用小剪刀剪开一段纱布,一边整理一边问她:“姑娘刚才想说什么?”
何衾看着芭蕉忙碌的身影,沐浴着赫连瑾城、江央和郁聆因三人疑惑的目光,摇头说道:“没……没什么。”
芭蕉也没再问,轻手轻脚给她包扎起来。
何衾摸着头上的纱布,提议道:“芭蕉,你去送送皇上他们吧?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们正要离开呢。”
众人又是一愣,都没料到乌木傃侑一行今天就走,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于诵能穿过防线;来到大宁,安能知道没有别人也潜入进来?而这背后,是戍边官兵玩忽职守还是另有隐情?这些问题都是一国皇帝不能不重视的边防大事……
芭蕉连连点头:“是了!我这就去!”原本她也是要一起回安京以便照顾糯糯的,现在却不成了,她得先看着郁聆因用药,那么糯糯那边就需要好好安排一下。
等芭蕉走了,四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江央开了口:“你……你想到什么了?关于……关于凌之的吗?”想也知道,何衾扯住芭蕉,能说的也就是与宿倾有关。
何衾没有立刻回答,眼神却犀利地转向郁聆因。
郁聆因被她的眼刀杀得凉飕飕的,坐也坐不安稳了。他慢慢往床铺里面缩着,挪着挪着忽然听见赫连瑾城说话了,“凌之练成冰火九重,有什么后遗症吗?”
郁聆因从内到外浇了个透心凉,身子石化了一样再也挪不动分毫。
何衾重重叹了一声,道:“我也是才想到的……主要是门主装得太像了。”自从从琥珀珠中出来,宿倾一只都是正常的,言谈举止、面容发色,全都正常的不能够更正常了,任谁都不会去想宿倾会不会受伤、有没有难受。
正常的不能够更正常了,这就不对了。
《九重天经》里的第七招是“天寒地冻”,第八招是“冰火九重”,两招之间的差距不是一座悬崖,而是天壤之别。宿倾练成“天寒地冻”已经两年半了——她也正是凭借这一招在八荒庭一战中收服了谷梁右——只是在那之后,宿倾一直没有练成“冰火九重”。
何衾记得,门主曾经说过,人的潜力是无尽的,有时候没有退路了,被情势逼一下兴许就能开启广阔天地。
现在想来,宿倾之所以突破极限,大概就是因为他被郁聆因一定会死这个现实给逼迫的。可是,虽然结果千般好,却不能忽略过程万般糟:情急之下,宿倾要遭受多少痛苦才能乍然突破身体的极限?突破之后,身体能受得了吗?五脏六腑没有损伤吗?
她一点儿都看不出宿倾是否难过来,现在才后知后觉。
她也不能告诉芭蕉。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宿倾不动声色而又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留下芭蕉照顾郁聆因、顺从乌木傃侑带走糯糯、借搂阑之事婉拒自己……就连赫连瑾城……何衾瞄了赫连瑾城一眼,心道,这也是个掉进圈套的。
宿倾拿捏得太好了,一切事一切人,全都是恰恰好。如果不是自己因为搂阑鲜见的一面异想天开,他们所有人恐怕都会一直蒙在一只名叫“是我主动与宿倾分别的!我想给她个教训/我想一个人静静/我要追求心上人脱不开身……”的鼓里,此间真相,再也无从得知。
这才是筹谋计划,不露声色、润物无声。
除了两个变故:一是昭阳,宿倾没有想到昭阳与丁鹿交浅言深,又无从拒绝,只能带着昭阳一同前往;二是南宫贤,如果按照原计划让戛竹舫的属下送行,他们都没胆子擅闯宿倾房间,也就不能发现宿倾有什么不对劲儿。
……
何衾默默祈祷:但愿昭阳公主或是南宫贤能够发现门主的异常。
江央三个也只得这般祷告,虽然他们都帮不上忙,但是能知道你好不好、能够陪你度过那些难熬的时刻,也是一种安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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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金船。
昭阳站在宿倾门外,轻轻敲响房门。她心里有些没底,想和宿倾说说丁鹿的事情。
敲了三五下,昭阳才听见宿倾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那声音很轻很小,略带着几分沙哑。昭阳心中疑惑:难道宿公子在休息?
“宿公子,打扰了,您……您在休息?”昭阳歉疚说道,随之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就听里面传来下榻穿鞋的声响,然后宿倾往门边走来,昭阳连忙后退两步避开了门口。
门开了,触目所及的是宿倾一张苍白的面孔,他身上仍然穿着那身白底绣墨竹的长袍,黑白交映显得肤色更白,瓷白而莹润,一双又大又深又亮的凤枝双目却是湛蓝色的……只是一晃而过的湛蓝色,快得稍纵即逝,昭阳怀疑自己看错了,那应该是倒映了大海的颜色吧。
“公主请进。”宿倾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等昭阳进屋,她也没关门,反而拉过一只绣凳挡在了门脚,防止被风吹了关上。
昭阳一笑,并不多言,只是问道:“我观公子面色不佳,可是有什么难过之处?”她看看床榻,虽然上面的被褥整齐没有睡过的痕迹,可还是道了歉,“可是打扰了公子歇息?”
宿倾沏茶,摇头笑道:“不瞒公主,在下有些晕船,方才在榻上略歪了歪。”略微停顿一下,又道,“公主来得巧,在下与公主说说话也觉轻快。”
昭阳闻言轻笑了一下,心中的欣赏更甚。
“请坐。”宿倾将茶杯放在茶桌上,示意昭阳落座。等她坐下自己也捡了张椅子坐下,也不用她问,直接开门见山道:“今日天气晴朗,行船也是闲来无事,不若在下与公主说桩典故?”
昭阳心中一动,知道宿倾这是要说丁鹿的事情了,连忙正襟危坐起来,尽量遮掩了紧张与期冀,端庄问道:“哦?不知是何典故?公子请讲。”
宿倾点点头,呷了口茶,先介绍背景道:“在下身在江湖,所知的典故也不过是江湖事,在下随口一说,公主随耳一听,当个乐子便是。”她放下茶杯,为昭阳斟满茶水,继续道,“话说近十年里惊天动地的江湖事,泰山王丁鹿欺师灭祖一事乃是首屈一指的。
“这泰山王丁鹿,本是正派五岳中泰山派的徒弟,师从山岬。丁鹿这个师父山岬,他有一子一女,分别是山岄与山岫;有两个徒弟,分别是山岐与丁鹿。泰山派的诸事,根源就在这个山岬身上。”宿倾缓缓说着,“往上说,山岬有个师弟,名叫山屹。山屹呢,娶了江南丝绸世家缪家的女儿缪绡。夫妻和睦、伉俪情深,很是为世人所称道。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山屹英年早逝,传言缪绡殉情。不过在下知道些内-幕……”
这些事,早在宿倾寄往安京的书信中已经说明了,现在重新说起,一是为了梳理关系免得昭阳混淆,二是因为……毕竟昭阳与丁鹿前景未卜,为公主名誉起见,说话还是不那么理所当然的好。
宿倾继续道:“其实,这山屹是被山岬所害,山岬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既是为了泰山派的掌门之位,也是因为觊觎山屹的妻子,缪氏阿绡。山岬得到缪绡的时候,他与发妻已经有一个女儿了,这个女儿便是之前咱们提到的山岄了。后来,也就是八个月后,缪绡产子,取名山岫。这是山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昭阳一边听一边点头,这些事情书信里都有,只是看信的时候她就有不解之处。昭阳终于将心头的疑问问出了口,而这个疑问也是山岬曾经问过小厮的那个问题:“宿公子,缪伯母八月产子,民间常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不知这话只是误传还是确有其事?”
宿倾知道她是想问——缪绡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山岫,到底是亡夫山屹的儿子,还是那个杀害师父抢了掌门之位、杀害师弟抢了弟妻的山岬的儿子?
宿倾慢悠悠转了转手中的茶杯,不答反问:“公主觉得呢?”
昭阳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我认为是山屹的,也希望是山屹的。”如果那孩子是山屹的,至少他死了有后。况且,缪绡忍辱负重挣了命去生下的儿子,说什么也该是山屹的才是,否则缪绡何苦用那种惨烈的方式自尽?
宿倾一笑,笑容苦涩而带敬佩。这次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揭晓了谜底:“山岫,是山岬的女儿。”
昭阳听说是山岬的,心头便蒙上了巨大的失望,还不等她将这份失望表现出来,忽然就反应过来宿倾还说了什么了——女儿?!
“什么……什么意思?!山岫不是男子吗?”方才宿倾明明说山岫是山岬唯一的儿子啊!
宿倾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对着虚空处举杯敬了一下,轻声道:“敬缪氏阿绡。”
昭阳被她面上的凝重与敬意所蛊惑,情不自禁也举杯敬了一杯。
二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昭阳不问了,她恍惚想到一种可能性,心头被这个想法震得有些不寒而栗。
宿倾看她这样,也是微微一叹,提壶为她斟了茶水,示意她握着杯子暖一暖。
昭阳依言,握住了茶杯。略烫的茶杯烘得手心温暖而发痒,心里的寒意也消去了几分。
宿倾见她缓过来了才继续往下讲:“公主也猜到了,缪绡伯母的打算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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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绡被山岬掳去的时候的确不曾有孕,她怨恨现实却又庆幸如此:怨恨自己没能给夫君留下一男半女的香火;庆幸没有孩子与自己一起遭受眼前的屈辱。
她想着,只要自己自尽了,那么这一切肮脏不堪就一了百了了。
她不是没想过报仇,可是她有自知之明。山岬杀了师父、害死了夫君,他武功那样厉害,自己一个只会穿针引线织锦绣花的弱女子如何能杀得了他!
她的存在,只能提醒这个世界铭记这桩鲜廉寡耻的丑闻;铭记山屽识人不清,被亲手养大的白眼狼咬断了喉咙;铭记山屹交友不慎,被视若父兄的师兄背后插了刀。
想起来就恶心。
缪绡一阵反胃。
尤其是看到山岬的时候,甚准确地说,根本不用看到,只要想到他,她就恶心。
思之欲呕。
可是她却死不了。
她的四周,全都是山岬的人,两步一个丫头,三步一个婆子,别说利器了,就连墙壁都被山岬派人用四五层棉被装裹了起来。其余细节更是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吃饭用的饭碗是木头的;没有筷子,只有一只大拇指长的小木勺,木勺的勺柄也是滚圆的;她的簪子钗环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天几十朵种类不一的鲜花;她院子几个偏房里住着八个女医,她们两人一班,每天来四次为她检查身体……
山岬要她活着,活在他眼皮子底下,如笼中金丝雀。
思之欲呕!
吐着吐着,缪绡忽然想到了一个报仇的法子。这个法子太吓人了,只是想想,缪绡就一阵晕眩。她两手紧紧抓住马桶,缓过那阵眩晕之后,眼神忽然亮的渗人。
她知道自己的清白肯定保不住了,也知道自己一定死不成,既如此,那咱们就相互折磨吧。
山岬,来而不往非礼也,请笑纳我的回礼。
笑纳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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