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醉色酒 天塌地陷
再温和的语气、再柔软的笑容也不能留住赫连瑾城和郁聆因面上的惊愕和懊悔了。
气氛一时间凝滞下来,懒洋洋的夏末清风,像是在这一刻终于变作了初秋。
很久之前,赫连瑾城一直试图追寻四季的界限,他无数次问询,一年四季之间究竟是否存在一个明显的划分,比如说,今天是春天,堂妹穿了绣花小夹袄,明天便入了夏,堂哥穿着青衫,青衫薄薄一层,煞是清凉;亦或是,昨天还只需要盖一床薄毯,今晚却要点了火盆,睡进暖阁。
并没有,一直都没有。
四季之间哪里有什么明确的界限呢,他们的更迭交换,总是不动声色、悄然无声。
赫连瑾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含混与模糊了,可是今天,这个想法却被全盘推翻了——四季是有分割线的,至少今年的夏秋是有的——方才的暖意顿作清寒,无孔不入,直教人后背生凉。
他张张嘴想要说话,惊觉口中干涩得很,待要吞咽一口,却更是艰难。
芭蕉屈膝福身一礼,道:“公子稍候,奴婢且去取酒。”
“他……他没有完全恢复吗?”赫连瑾城终于讲出话来了。
芭蕉还保持着福身的动作,眼睛低垂,声音不起波澜:“公子说笑了,那时候我家少爷才六岁,被那样宽厚的大刀穿胸而过,脏器七零八落,捡回一条命来已是神迹,不敢奢望完全康复。”
赫连瑾城的面色又白了几分,草丛里的郁聆因也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小草——想是真的入了秋,那草根脆弱极了,被他一攥,便连根拔了起来。
江央斜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把草,又瞥了眼他胳膊上的红印子,道:“你就没看出来吗,宿凌之说话都是轻声的,这其中的缘由,固然大部分是因为性格使然,小部分便是因为那年的伤了。你那把芥末,让她咳嗽起来所导致的的胸口疼痛,相比较我在你胳膊上抽的印子,不晓得有几分可比性?”她说完也不再理会他的神色,直接大大方方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走向了芭蕉,对她道:“芭蕉,我陪你去拿酒吧。”
芭蕉笑着点头:“多谢江央姑娘。”
二人走后,赫连瑾城还是呆站在原地,郁聆因呆呆趴在草丛。悄无声息,二人神色难辨,气氛压抑至极。
……
又过了好久,直到江央和芭蕉一人抱了一坛子酒回来了,二人才恍惚回神。
郁聆因一骨碌爬起来,快步走过去想要接过江央手中的酒坛,却被她那冷漠的表情刺得一缩,又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脚下也不自觉后退了几步,站在了赫连瑾城身边。
郁聆因等江央和芭蕉捧着酒坛子走了,伸手捣了捣赫连瑾城,道:“哎,晏清,你说……”他想问问赫连瑾城自己那玩笑是不是开的太过了,要不要道歉,可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赫连瑾城的脸色了——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又是自责又是懊悔的,在看向自己的时候还有埋怨和谴责……得了,知道了,表弟也不是自己战壕里的人了。
“走吧,我晓得了,我去道歉还不行么。”郁聆因有气无力地扯了赫连瑾城一下,催促道,“行了,别拉着脸了,我也不晓得他受过那么重的伤啊,再说了,你倒是知道,你不也忘……了……吗……”
赫连瑾城的面色更难看了。
郁聆因挠挠头,叹了口气,推推他:“算了,走吧。”
***
二人刚迈进前院,就被满院子的酒香给晃了心神——郁聆因心中第一次深刻体会到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所谓何意。
就是现在的情景了,隔了一间房子,一个院落,都能闻到浓郁的酒香,那酒香是浓稠的、细密的,仿佛丝绸,铺天盖地遮了满院子,熏得人飘飘然、乐陶陶。
闻香而醉。
醉的郁聆因一下子就忘了道歉这回事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直直冲进了屋子里,一进门就大喊:“宿凌之,这是什么酒?!”
后面跟进来的赫连瑾城没那么厚脸皮,也不是自带宽心思的,他甚至都不敢直接看向宿倾,而是眼神游移着,飘无所依,他的视线摇摇荡荡搁在了茶桌上,这一放眼睛就挪不开了。
见色而熏。
金黄、透明、柔滑、莹润……质若松脂,状若琥珀。盛在琉璃盏中,可亲可爱。
“流粟、晏清,来坐。”宿倾一只手斟酒,另一只手对着二人招招手,接着回答郁聆因的问题,“这酒名为‘醉色’,稀有的很,感谢松大侠割爱,今日咱们都有口福了。”
松音端了一盏,放在鼻尖嗅了嗅,面上更添沉醉,却是摇头:“大家尽情畅饮便是,莫要听凌之夸张,即便不是我,大家想喝这酒也并不困难。”他指指赫连瑾城,道,“赫连公子最是清楚不过了,是吧?”
赫连瑾城微微一愣,再看那酒,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李家的藏酒?”
松音点头。
赫连瑾城失笑:“松兄抬举在下了,这酒虽然出自李家,李酩师兄也是我在檀教的大师兄,可是在下与大师兄相交十余年,也不曾得到一坛醉色,对此酒也是‘只闻其名’罢了。”
松音显然吃了一惊,看看琉璃盏又看看赫连瑾城,疑惑道:“不应该吧,这酒便是李酩送与我的,当时我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他说完还担心赫连瑾城不相信,又补充道,“就是一两个月前,我们去安京那次,有一天大家分头行动,我去了酒楼,与李酩偶然相遇,我们坐在一起品酒聊天,然后他就送了我两坛醉色。”
这次不仅是赫连瑾城了,就连郁聆因都愤愤不平起来:“这也太容易了吧!这可是醉色!”他“啧啧啧”打量着松音,似要探寻他是哪里合了李酩的眼缘,竟然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你不晓得,醉色是李家的传家宝,珍贵到什么程度呢……这么和你说吧,他……”他指着赫连瑾城,“你们也知道他们家有两块宝贝玉,醉色在李家的地位绝不亚于那两块玉在睿王府的地位。”说到这儿,他还不忘宣传自己家,“正如我们家有一方砚台,极其珍贵,寻常人见都见不得的,别说用一次了,就算摸一下都是一生难求的幸事,真的!‘送人玫瑰手有余香’都不足以形容,那得是摸一摸就能长命百岁。”
郁聆因一边说一边研磨着宿倾的表情,在他看来,但凡喜爱书画的人,听见好笔好墨时的惊喜无异于剑客发现好剑、刀客听说好刀时的感觉,可是奇了,宿倾听见这话连眼皮都不颤一下,好像丝毫无感似的。
“这么贵重?!”松音更加意外了,举着那杯酒喝也不是倒回去也不是了,“这是李家传家宝?咱们……咱们给他们送回去?”
蓝辞也替好友忧愁:“都倒出来了怎么送回去?”再说,这么香,不喝一口仿佛白活一场似的……
郁聆因撇下宿倾那边,又为这两个解惑:“一坛子酒罢了,再怎么传家宝也不至于这样啊,你们……咱们就放心喝吧。”他陶醉地执起一杯,深深嗅了几口,熏熏然道,“听说这酒是李家家主,也就是现那个正二品尚书令李醁李大人年轻时酿的,迄今已经有六十余年了吧,他是李家的酿酒天才,本事不输于当年的品酒、酿酒大师李酒老爷子,只是因为战乱,李老爷子的酒保存下来的不多,而今也无法比较,但是,李大人的醉色可是让李老爷子赞不绝口的。”
郁聆因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吸溜了一口酒,顿时美得闭上了眼睛,身子也往下滑了几下,最后直接歪坐在了椅子上。
赫连瑾城见表哥这样,只得自己接着往下讲:“李大人的醉色之所以珍贵,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酒稀少,听说当年李大人一共酿了九坛,本来是打算十二年酿一次的,可是后来他的小女儿,也就是李酩师兄的小姑姑,走失了,李大人在伤心和自责之下,收了手,再不肯酿酒。”
“自责?”蓝辞试探着问道,“为什么?”
“李大人的小女儿,天生就生了一副好舌头好鼻子,在品酒当面极有天赋,李大人走到哪儿都愿意带着她。后来二人在山中酿醉色时候,带去的酒糟被耗子糟蹋了,他的小女儿临时下山买酒糟,却再也没回来。”赫连瑾城道。
原来如此。
众人各自端起一杯酒,轻轻细品,像是静静品味遥远的李家记忆。
郁聆因却已经饮完了一杯,咂咂嘴,真真是回味无穷。他拍拍松音的肩膀,感慨道:“你该是合了李酩的眼缘了,好福气!以前总听说邪教三友中的松声馆馆主是个擅长品酒的,只是不胜酒力,我总不信,心道不胜酒力怎么品酒,这不是开玩笑吗,而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松音不好意思笑了笑,道:“纸上谈兵罢了,倒得到了李兄的认同,真是意外之喜。”
……
一轮酒毕,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拜倒在醉色的琥珀裙下了。就是之前情绪不稳的尤异都染了几分醉意了,说起话来少了几分愤懑,多了几分从容。
伴着醉色酒,尤异与阿滟的前尘往事慢慢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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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尤异觉得,就让时光停在此处,也挺好——他白天继续卖油,走街串巷,逛遍了整个秦淮河沿岸的大街小巷;夜里,像是归家的老母鸡,回到思美人双艳搂的楼下阴暗处,默默仰起头,看着那詹昏黄的烛光。
烛光像是炸开的希望,尤异一直认为这是自己凿壁偷来的光,还为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家”。
无所求,吾所愿。他安于现状,默默守护,不打扰。
只是,平衡大概就是用来打破的,即便打破平衡的不是他,而他却要承受平衡被打破之后的满目疮痍。
***
那天,尤异再次来到那个角落的时候,却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了——霜儿,阿滟的大丫头。
尤异面上一慌,他怕不是以为自己偷窥被霜儿发现了端倪,霜儿是来赶走自己的。叫他走,他虽然不舍却是可以接受的,他受不了的是,如果阿滟也知道自己偷看一事了,会如何看待自己?害怕还是恶心?
尤异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已经破败不堪了,为何还要以这种丢人现眼的方式收场……
霜儿一把抓住了尤异的胳膊,她两手的钳制掐得尤异手臂生疼,同时也叫尤异回了神,他张张嘴想要进行一番苍白的解释,可是霜儿却直接扔了个炸雷。
“尤公子,奴婢求求您,救救我家小姐。”霜儿说完就给尤异跪下了。
尤异又是一惊,各种不好的念头闪电一般从脑海中飘过:阿滟……生病了?要被竞价了?还是……无论是什么,他砸锅卖铁也要救她!他拉起霜儿,不等询问缘由,霜儿已经说了:“尤公子……我家小姐……小姐她有孕了。”
“啊!”尤异短促惊呼一声,惊呼过后就是心如刀绞,情急之下竟然喘不上气来了,他捂着胸口弯下腰来,想要大口呼吸可是一喘气就觉得胸口切割一般的疼,最后他只能努力地小口小口吸气吐气,慢慢蜷缩成一团,膝盖重重抵在胸口,终于熬过了那一阵窒息之感。
霜儿吓得面如白纸,扎着手忘了去扶。
尤异缓过来立刻仰头问霜儿:“她……是不是曹翕?”
霜儿无意识点头,点完头终于恢复了神智,抱着胳膊蹲下来,一屁股坐在尤异身边抽泣起来:“就是那个王八蛋,他害苦了小姐,我是瞎子啊,我竟然不知道……要不是那天阿染小姐昏迷请大夫,我还没注意到曹翕的混账之处呢。”那天阿染因为出阁之事昏迷过去,白芣跑前跑后,请来了应天长医馆的宋老大夫。那个时候,霜儿才发现在乎和敷衍之间的天壤之别,也开始留心曹翕与阿滟之间的接触了。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霜儿抹了把眼泪,顾不上将鼻涕擦在了衣袖上,继续道,“阿染小姐和白芣离开之前,小姐就已经有孕了,尤公子,地动山摇也不足以形容我的震惊……”她说不下去了,眼前这个尤公子,他对阿滟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如果说“地动山摇”也不能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么天塌地陷也不足以描绘尤异的痛苦了吧。
霜儿想到此处,哭得更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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