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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八不活 黑暗白昼


  山岬看着俯身呕吐的缪绡,奇异地,他竟然不觉得她脏污。他站在她背后看她,她腰身纤细,露出来的狭长的一段脖颈是一抹耀眼的白色,肌肤细腻到连她身上最好的素白纱锦也无法夺去它的美好。

  这样的女人,才应该是自己的妻子。

  他山岬,是泰山派的掌门,是正派中第一门派泰山派的一派掌教,他的女人,应该是世家千金,应该是心灵手巧、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而不应该是家中那个蠢笨的黄脸婆。

  山屹,一个莽夫罢了,何德何能,能够得到师父的偏爱,还能娶到这样的女子相伴?!这一切,都应该是自己的。

  缪绡应该是自己的妻子,她尽到了为人儿媳的责任,讨得了山屽的欢心,进而自己得到山屽的重视和宠爱,最后山屽将掌门之位传给自己——这才是自己的人生。

  山岬走过去,在缪绡怨恨惊疑的目光中,面露微笑,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用了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说道:“爱妻,给为夫生个儿子吧。”

  缪绡因为怨恨和惊愕而涨红的血色唰地一下褪了个干净,她实在预料不到山岬能够无耻到这个地步,气得脑袋一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嘴唇不停哆嗦着,胸口也剧烈起伏,就在山岬将目光下意识下移放到她前襟上的时候,缪绡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抬手,用尽全力扇了山岬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

  男人的面皮本就厚些,女人一掌打在脸上也不容易显印子,何况山岬是习武之人,面对缪绡的偷袭出于本能闪避了一下,然而饶是如此,缪绡这一下却仍是将山岬的左侧脸颊打得火辣辣疼,几个呼吸之间,山岬的左脸已经肿胀起来了,原本白面书生一般的脸颊上已经红肿,上面还带着清晰的五指印。

  缪绡打完自己也有些站立不稳,身子踉跄几步,下意识去扶一边的屏风,只是她的右手剧痛,这一抓之下竟用不上力气,慌乱间只是胡乱扶住了屏风一角,随后整个人带着屏风翻倒在地。

  不等缪绡脑门磕在屏风的木框上,山岬已经伸手拎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老鹰捉小鸡一般将她从横着给拎正了。

  缪绡勉强站住立刻挣扎起来,她没有落泪,甚至没有辱骂——其实她并不会什么骂人的话语,此时脑海中全部的骂人词汇也不能形容她的怒火和怨恨——所以她只是尽力撕打,拼尽全力抓挠,哪怕指甲劈开也不觉疼痛。

  像是一只困兽,挣扎着想要撕开牢笼。

  然而,关押小兽的猎人和小兽自己,都明白,彼此的力量是悬殊的,胜负毫无悬念。

  在缪绡被山岬一掌击晕过去之后,她的指尖里满是鲜血,那些血,有她自己的,也有他的。融合之后的血迹分不清彼此,却预兆了血淋淋的将来。

  ……

  八个月之后,缪绡产下一子。

  ……

  山岬站在泰山山顶,静默地看着天边的日出。

  本应该是象征着希望与光明的美好日出,看在山岬眼中却是混沌的、灰暗的。一道道灰暗的日光慢慢划开天幕,像是划开了一个更加黑暗的白昼。

  他的心掉进了黑窟窿里。

  他给山屹下过药,山屹是不能生育的。那么他应该高兴吗?自己只有一个女儿,缪绡生的这个儿子是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可是,他应该高兴吗?只有八个月,满打满算也不应该是自己的儿子。

  “足月吗?”山岬的声音被风吹起,传进身边小厮的耳朵里,又飘飘渺渺不知所踪。

  “启禀掌门人,听接生的婆子说,夫人这一胎正是足月呢,小公子健康的很。”小厮一边夸赞一边偷偷觑着山岬的脸色,见他面上还是温和的,胆子大了一些,笑着说道:“夫人和小公子母子均安,恭喜掌门,贺喜掌门!”

  “平安就好,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山岬没有回头,还是背着手,眼睛看着天边的太阳,口中说道。

  “掌门您请说。”小厮弯了弯腰,恭敬道。

  “听说,民间有句话,说是什么活不活的,七个月……”山岬迟疑着问道。

  “哦,您是说‘七活八不活’吧!”小厮说完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晦气,觉得掌门怎么会在夫人产子的时候说什么活不活的,便以为自己理解错了,连忙道歉:“小的说错了,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掌门责罚。”

  山岬微微一笑,笑道:“无妨,你且说来我听听。”

  小厮见山岬并没生气才停止求饶,站直了身子,努力回想着那句话的说法,想着一定要想一个合适的解释,千万不能惹了掌门人的晦气,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个七活八不活啊,说的是,如果产妇不足月生产,七个月生出来的孩子容易存活,八个月的反而不容易活下来。这也就是一个说法罢了,掌门您不必放在心上,大夫和产婆都说了,夫人是足月的呢,平安又健康。”小厮说完还笑容满面地竖了竖大拇指。

  “嗯,我也就是随口一问,多谢你为我解惑。对了,夫人那边可还好?”山岬问道。

  小厮答道:“好好好,都挺好的,丫鬟婆子一大群都在侍候夫人呢。”

  “好,你退下吧。”山岬回头,对他笑着说道。

  小厮躬身应是,后退了两步,转身往山下走,刚走了两步却觉得身后大力拂过,他想要扭头去看,却因为脚下站立不稳而跌落山崖,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惊呼声。

  不远处的山岬,还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有风过,猎猎风过,他的衣袖呼呼作响。

  ……

  她不会说谎,我去问她。山岬沉吟着往缪绡的院落走去。可是他的脚步却愈发沉重,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己心中偏向于孩子是山屹的这个可能性吗?还是因为自从山屹死后,缪绡从没有和自己说过一个字吗?不仅如此,事实上,这八个月以来,缪绡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哑巴,从不与任何人说话,也从来都不自言自语。

  山岬不知道,他只觉得步履沉重,沉重到像是要窒息了。

  ……

  ***

  “夫人还好吗?”山岬来到东北角的一个名叫“藏珠阁”的偏院,走进堂屋里,分开忙忙碌碌的一众丫鬟婆子,探头往内室里看了一眼,见里面也有七八个侍女,面色放缓了一些,声音也更压低了几分说道。

  “夫人很好,一切顺利。”一个丫头上前行礼答道。

  山岬一边点头,一边往内室走去。旁边一个婆子献殷勤道:“掌门大人,您要不要看看孩子?是个很俊俏的小公子呢!”

  山岬脚下一顿,眉头不经意蹙了一下,随后继续脚步不停地往内室走去,声音从他口中传来:“不了,你们好好照顾少爷。”

  婆子躬身应是,抱着怀中的孩子退下了。

  山岬又停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瞥向婆子怀中的襁褓,眉头皱得更紧了,回转身子继续往内室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

  内室中,缪绡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面部平静而柔和,两颊微红,带着一种略有略无的笑容,一如任何一位初为人母的母亲,美好而祥和。

  山岬久久伫立在她的床边。

  他爱极了她这副宁静又安然的神态,但同时,也恨惨了她的安然。

  安然、宁静、祥和、美好……她们像是一道道完美的屏障,将他远远地隔绝在外,远远地,远远地,终将触不可及……

  山岬伸出手去,轻轻拭在她的眼底,为她悄悄拭去一抹青黑……随后,山岬面色剧变——

  她的面颊,寒冷如冰。

  ……

  缪绡死了。

  就在刚刚生产完,众人围着那个小男孩儿忙里忙外的时候,缪绡乘人不备,悄悄捡起那只剪脐带的小剪刀,刺进了自己心口。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利器了,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脱离过仆人的监视了——今天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一个从容赴死的机会。

  她迟到了八个月,夫君,你还在等我吗?

  缪绡含笑而逝,甚至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她的脚尖绷直,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放在身侧……她用了全部的身心去抵挡尖刀刺进心口的剧痛,她甚至放缓了面部表情,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安然、宁静、祥和、美好……她们像是一道道完美的屏障,将世间远远地隔绝在外,远远地,远远地,从此触不可及……

  ……

  ***

  昭阳将手中的信缓缓放下,身子往后仰躺在软塌上,一只手抬起搭在眉间,闭上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赫连槿瑟蜷缩在昭阳公主身边,弯着上身,搭在膝头上的两只手中紧紧攥着丝帕。她的指节捏得泛白,身子也在轻轻颤抖。

  良久良久。

  昭阳坐直身子,缓缓睁开眼睛,与赫连槿瑟并肩而坐,深深呼吸出几口气来,强笑道:“昔竹……昔竹,缪绡,真的很……”

  很什么呢?勇敢?执着?坚强?伟大?残忍?……昭阳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一个最确切的词汇来。她只知道自己被震撼住了,深深的震撼。

  从小到大,昭阳几乎没有受过什么伤,少有的几次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伤:诸如小时候学习女红时被绣花针扎过指尖、元宵做灯时被竹篾划伤过手指……这样的伤口如此不值一提以至于她甚至无法想象缪绡那一刀究竟会有多痛……更加无法……想象,忍住那一刀的疼痛,避免被人发现她自尽而被抢救回来,从而需要做出一副安然从容的姿态来究竟会有多么艰难。

  “很痛吧。”昭阳自言自语道。

  “很痛的。”赫连槿瑟小声道。

  昭阳摊开信纸,看看上面的字迹,想要看清字迹的内容却发现这只是徒劳。

  昭阳合上信纸,苦笑道:“要咱们是不是应该感谢凌之。”

  赫连槿瑟抬眸看她。

  昭阳叹息地笑道:“宿公子用了很稀少的笔触来描述这样悲惨的事实……然而,没有用的,宿公子如此正直而又坦诚,以致于他只是忠于事实,而没有多加修饰,所以,咱们看到的事情经过……真实到寒冷。”

  赫连槿瑟张了好几次口,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最后只是说道:“缪绡……是为了什么……我是说,我明白她是要殉夫的,她是为了山屹。可是,为什么,孩子、八个月的屈辱,最后的一刀……昭阳姐姐,我不明白。”她说得混乱无比,一如她现在的心情,千头万绪的,缠缠绕绕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楚。

  昭阳伸手握住赫连槿瑟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凉,她没有为她解释,其实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她也知道他们彼此都知道,缪绡的心思,绝不是表面上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明白的。她们想要为这件事盖棺定论,还需要继续看下去。

  只是,面对缪绡如此惨烈的死法,只是听来,就像是已经耗尽了她们所有的力气。

  ……

  赫连槿瑟看看昭阳,犹豫着说道:“昭阳姐姐,我来看下面的内容吧。”

  昭阳有些意外地看着赫连槿瑟,面上终于带上了一丝笑容,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赫连槿瑟有些不自在了才长叹一声说道:“宿公子在安京的时候,曾经与我说起,他说,你是一个心底柔韧的姑娘。当时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而今方才恍然大悟。”

  赫连槿瑟,看上去很是文静,不争不抢的、不急不躁的,远远看去甚至有些怯懦,但实际上,她是一个能够咬紧牙关忍住悲痛的女子。

  赫连槿瑟呆了一呆,随后下意识说道:“想来姐姐是玩笑话。宿公子不是背后评价姑娘的人。”

  昭阳抚掌大笑:“你与宿凌之,倒是比你我还要了解彼此。这话当然不是宿公子主动说的,是我问的。好了好了,不说了……”昭阳见赫连槿瑟面上有些发窘了,便转移话题道,“托你这么一打岔,方才的悲伤竟然消散了些许,咱们还是继续看下去吧,嗯……还有两页纸。”赫连槿瑟摇摇手中的纸张。

  赫连槿瑟点头,二人继续往下看。

  后面,寥寥两页纸,却是惊心动魄的两页纸。宿倾只用了几百字就描述了泰山派二十余年的剧变。

  首先,缪绡死后,山岬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这使得这一代的泰山派徒弟稀少,内家子弟只有山岄(yue,四声)、山岐和山岫三人,外家子弟只有丁鹿一个。

  其中,山岄是山岬与发妻所生的女儿;山岐是孤儿,从小养在泰山派;山岫,乃是缪绡的儿子。

  其次,山岫是被后山的婆子养大的,十几年来,山岬从来没有接近过这个儿子。没有亲近也没有刁难。对于山岬而说,他像是不存在。

  最后,十几年后,山岬被杀。整个江湖上传言都是:丁鹿欺师灭祖杀了山岬。然而,宿倾的信中,却是用极为肯定的言语否定了这一点。

  ……

  “像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昭阳看完信后叹道。

  赫连槿瑟也点头赞同。

  历史惊人的相似。三四十年前,山岬为了抢夺山屹的掌门之位,杀了他们的师父山屽。三四十年后,山岐为了争夺掌门之位,杀了他们的师父山岬。

  不同的是,山岬到底是“成全”了山屹的清白名声,没有将师父过世的浑水泼在山屹的身上。而山岐就不同了,他设计杀了山岬,同时也彻底毁掉了丁鹿。认证物证俱在,丁鹿成了欺师灭祖的叛徒。因此远走他乡,成为魔教阎罗殿中的一员。

  ……

  屋子里一阵静默。

  赫连槿瑟看看信纸又看看昭阳,试探着说道:“昭阳姐姐,为什么我觉得没太看懂呢。”

  昭阳也正蹙着眉头,听见赫连槿瑟与自己看法一样,连忙说道:“我也是。昔竹,你哪里没看明白?”

  赫连槿瑟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道:“并不是说不明白整件事的因果关系,而是说,我没有理清这些事里面的逻辑关系。”

  昭阳眼睛亮了,点头道:“正是,我也有同感。试想一下,缪绡费尽周折生下了儿子,为什么这个儿子,哦,对了,那个孩子名叫山岫……山岫没有丝毫后续。这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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