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思美人 风骨韶光
宿倾也没解释,只是亲自斟酒,斟满了九杯酒桃花酿,道:“我只说一点,都必须活着回来。不管你们是夭夭门的人,还是我的好友,我们都是一家人。六岁那年我就发过誓,跟着我的人一个都不能死。”
她说完冷冷地环视一周,一字一顿道:“能成则成,先保自己。不成就撤,逃之夭夭。谁伤了,我与他恩断义绝;谁死了,我终生不会去探望烧纸。”
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余下八个人很是怔愣了一会,然后反应过来,眼中都不自觉地有些发热,他们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都道了一声:“好!”说完也是一饮而尽。
随后九只翡翠酒杯一起摔在地上,顿时一阵清脆的响声。
“走!”几人拿起自己的兵器,先后出了门。
八荒庭有一个庭主,八个舵主分别掌管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舵。正好是九股势力,而他们这次也是九个人。擒贼先擒王,九个人决定直接冲着庭主、舵主去。
韶光不用走,她今晚要在这儿暗杀八荒庭一个以好色著称的舵主。她看着宿倾的背影,不自觉地想起了去年初见宿倾时的场景。
***
那时候的韶光十五岁,才刚及笄却已经是秦淮河岸最有名的艺妓了。
韶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青楼了,她从有记忆开始就在这个名叫“思美人”的青楼里,跟着老鸨何妈妈。后来自己越长越好看,何妈妈便开始安排师傅教授自己各种技艺,琴、棋、书、画、唱曲儿、煮茶、跳舞……
韶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得那么好,后来的后来,夜深人静时,韶光会睁着双眼看着雕梁画栋的闺房,反反复复问自己:为什么要学得这么好呢?就像是猪长胖了会被宰掉,自己学好了也会被推出来接客。和整个楼里的那些姐妹一样,以后也会有很恶心的白花花的肉体伏在自己身上……
韶光没有再想下去了,她捂着嘴赤着脚下了床,跑去了屏风后,吐得天昏地暗。
为什么要学得这么好呢?
虽然不会再想了,但还是会继续问自己。她想:到时候我是选择一头碰死呢,还是用匕首刺死,或是上吊、吞金、投井……
她想着自己各种各样的死法,然后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她还是那个或明艳动人或小家碧玉或大家闺秀……的,千面韶光。
也会笑意盈盈地陪客人饮酒,也会被有钱有势的官宦动手动脚,也会眉梢上挑地去挑逗王公贵族……何妈妈说,这叫试探,也叫诱惑。
十六岁是寻常女子的碧玉年华,却也是烟花女子的破瓜之年。
给客人一点儿甜头,便于在来年的梳拢之夜卖个好价钱。
为什么要学得这么好呢?
她都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自己了。
韶光靠窗而坐,看着蜿蜒曲折的秦淮河,河面上是各种歌舫、游船,河岸上是她很讨厌的弯弯绕绕的柳树。
她想:再清澈的水面也照不清没有风骨的柳枝。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不屑地瞥了眼垂柳,然后厌恶地瞥了眼自己,再想向柳树投去讨厌的一眼时,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很高的个子,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如同一棵修竹,根根棱棱全是风骨。他从一艘琴舫上下来,韶光认得,那艘船是听曲儿的,在秦淮河上是一朵奇葩:真正的只卖艺不卖身。那艘琴舫名字叫做“戛竹舫”。
那人下船后,抬头看了一眼“思美人”,然后走了进来。
很久很久之后,韶光想,自己应该是相信一见钟情的。那一眼,韶光不用回想就仿佛还在眼前。
那人一身白底墨竹衣袍,腰系一条黑色腰带,中间是一块白色的羊脂玉——干干净净的好像没有别的色彩。他抬头那一眼,似荔枝更似丹凤的双眸,幽幽划过一抹湛蓝色的微光——像是碧空如洗的远方,更像是空灵清澈的寒潭。
韶光呆愣愣地立在窗前,自己仿佛掉进了那处寒潭里。然后又突然间一个机灵反应过来,她手足无措地来回转了好几圈,手紧张地直打颤,紧紧咬着下唇,茫然无措地看向四周:应该藏在哪里?藏起来,不要让他知道我是一个青楼女子,快藏起来,快啊韶光!
越急越找不到藏身之处,韶光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来回打转,她咬着自己的食指,狠狠咬下去:镇定,韶光,快藏起来……
但是来不及了。
她听见何妈妈上楼的声音了,奇怪的很,她从未听过那个少年的脚步声,但是却一下子就确认了何妈妈身后的那个脚步声就是那人。
轻缓有节奏的声音,一步步踏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韶光却感觉那是踏在了自己心上。
韶光眼前一黑,急忙伸手去抓扶,却抓到了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纤细修长。韶光立刻又清醒了,她听到身边有人说:“姑娘,没事儿吧?”
何妈妈看韶光愣愣的,连忙上前圆场道:“韶光,这位是宿公子,你好好招待。”然后又对宿倾道:“公子莫怪,韶光姑娘这是高兴的狠了。”说完不动声色地伸手像是去托韶光的腰,实则是用指上带针的戒指去扎。
这是青楼里调-教不听话的姑娘常用的法子,若非这位宿公子出手就是一百两,何妈妈也不会对从没伸手打过的韶光用这个法子。
何妈妈伸手欲扎,却没料到针没扎在韶光腰上,而是扎在了宿倾手背上。
何妈妈眼尖得很,一见之下便惊住了。她倒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连忙伸手打了自己脸一下,陪笑道:“宿公子,您看老婆子这年纪大了眼也花了,出门把顶针戴手上了,这不还有半截针,竟扰到了贵客,老婆子给您磕头赔罪了……”
何妈妈说完欲跪不跪,眼角看向宿倾。宿倾没回答只是清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何妈妈被这一眼一看,腿就软了,也不知怎么真跪了下去。
韶光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她惊讶地看向这位宿公子,却见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韶光也是机灵人,马上就明白了,赶紧跪下道:“求公子饶过妈妈吧,何妈妈也是无心之失。”
宿倾这才道:“无妨。”
何妈妈在韶光的搀扶下爬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跪过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被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一看就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她擦擦额上的冷汗,艰难地挤出满脸的笑来,吩咐韶光好好招待宿公子,然后就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宿倾自己选了把椅子坐下来,示意韶光也坐。
韶光心里暖暖的,眼神却冷了下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恩客却是无情又无义。谁又真能看得起他们这些人呢。
韶光很快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刺猬,无论真情假意,先扎过去,至少不会丢了心。
千面韶光。
韶光只是一瞬就变化了个脸色,弱柳一般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向宿倾,嘴角微挑,眼波如水,整个人简直媚到了骨子里。
她坐在宿倾身边,嘟着嫣红的两片丰唇,半个身子挂在宿倾身上,一只手上葱白一般的指尖轻挑着宿倾的领口,玳瑁质地的长护甲勾着领间的仙鹤形状的盘扣;另一只手往下移,到了宿倾的下身……
韶光脑子里轰隆隆的,使劲儿咬了下嘴唇内侧,然后心一横一把摸了下去……没摸到。
手被宿倾抓住了。
宿倾将韶光的手提起来放到桌面上,自己斟了酒,声音还是淡淡的:“何必,戴面具久了,你会失去你自己。”宿倾看着韶光刷一下变白的脸色,缓慢说完:“不只是失去一颗心。”
韶光嘴唇哆嗦起来,眼泪瞬间就糊了满脸。
宿倾喝了口酒,继续道:“别多情,我会看面相。嗯,我是半仙儿。”
韶光“噗嗤”就笑了,她用袖子胡乱抹干净脸上的泪水,起身走到橱柜旁边,打开柜门从最深处拿出一坛酒来,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桌子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宿倾道:“宿公子可知这是什么酒?”
宿倾靠近闭上眼轻轻嗅了一下,然后嘴角扬起,道:“秦淮河纯酿‘凉秋’。可对?”
韶光眼中闪过一缕惊讶,然后变成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爱慕。她点头:“的确是‘凉秋’。公子……”
宿倾道:“在下宿倾,字凌之。姑娘有礼了。”
韶光在心底将这个名字默默念了一遍,仰头笑道:“宿倾公子,怎知这便是凉秋纯酿?”
宿倾无奈摇头:“叫我凌之即可。秦淮河有酒,取女儿家愁绪所酿,最后酒意却归于洒脱。应了辛弃疾一词,‘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所以此酒苦中回甘、愁绪中陡生快意。”
韶光含泪点头。
……
后来两人饮酒,半醉中的韶光问了句话:“凌之,你说,这世界这么混沌,每个人都在挣日子,我也快坚持不住了怎么办呢?”
***
而今,韶光清晰地记得当时宿倾的回答:
韶光,
世间一时混沌不代表一世混沌,
一朝黑暗不表示代代无光。
历史淘沙,
最后沉淀下来的都是有价值的。
要对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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