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残棋
这年的秋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急,平日里吴侬软语似的秋风突然改了调性,拿出一派不死不休的气场狂刮了一整夜,没来得及收起的麦子尽数被老天搜刮回了腰包,翌日晨起,徒留几口老弱妇孺们对着一张光秃秃的黄土地掩面叹息。
被卷走的也不仅是麦子。
就在黍道尽头那个不知道被多少人轮番打砸过多少次的破屋里,在那个几万年如一日的深坑中,丁老头顶着它那增光瓦亮的秃瓢,依旧意气风发的昂首挺胸伫立着。
它甚至还饶有意趣地向院门的方向伸出一支挂着烂菜叶子的枯枝,那样子,真像是一位傻得可爱的老友在极力延邀着什么人。
只可惜,它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看到了。
“给我!”九霄大喝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睁眼时他仍然保持着向前抓握的姿势,可面前,只有空荡荡的一面白墙。
他茫然四顾,记得前一刻自己明明还身处人声鼎沸的喧嚣里,怎么下一刻,所有人都不见了。
是自己在做梦吗?
这个问题甫一推出,沉寂多时的右腿立刻给了他答案。
沉疴旧疾伴着一场秋雨,把疼痛推向了一个极致的巅峰,九霄死死咬紧牙关,几次想要把盖在腿上的锦被掀开,几次又都以失败告终。
他不敢看。
他不想面对那个残忍的现实。
要他做一个废人,一个个事事靠人帮拂,成日仰他人之鼻息的废人。
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干脆利落。
他这样想着,心一横,红着眼睛,决绝地将手伸向了自己右腿的膝盖上。
不如,就这样直接死掉吧。
他将双手悬停在锦被之上,被罩的花样还是当年奈川为他亲手挑的,褐色的云纹下藏着小片的佛手花,取“静思”之意。
静思……
他从云纹中细细分辨那零星几多佛手花,这么看着看着,他突然发觉,这锦被上的佛手花仿佛慢慢多了起来。
它们次第绽开,以他悬在膝盖上的手为中心,向外绵延起来,收都收不住。
九霄怔忡半晌,后知后觉地将目光落回到自己的手上,摊开手掌,一团暖融融的蓝色火焰恍若一朵佛手花,正悄悄盛放于他的手心里。
他试着蜷了蜷他的手掌,蓝色火的焰随着他的动作明一下暗一下,又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消散进了空气里。
就像是佛手花重新藏回了云纹下,只露出半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瞧他。
手下的被子,又回归了往常的模样。
或许是出现了幻觉。
可下一刻他的发现,才让他真真觉得这一切就该是一场幻觉。
因为他愕然发现,锦被之下,是一双完好无缺的腿。
就连那些年少时摸爬滚打留下的伤疤,也一起没了踪影,这双腿,美好的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
他迫不及待地赤着脚走到地上,蹲起蹦跳,几个来回,这双腿都没一点儿露怯。
像是重获新生一般,他大喜过望,屐起床底的鞋子,狂奔着跑出了房门。
破败不堪的木门随着他的一推歪歪斜斜地向后倒了下去,伴着门板碎裂的声音,他与一场深秋的习习凉风撞了个满怀。
丁老头那辛苦留下遮羞的几片枯叶,也随着这一阵无头风,凄凄惨惨地飘去了地上,再打几个转,落到九霄的脚边。
昂扬的唇角干巴巴地僵在了脸上,他看着了无生气的丁香树,重新陷入回深深的茫然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皎皎战死的消息随着她的尸首一并传回的谢府,下葬的仪式由温离亲手操办,他不顾众人的反对,执意按照谢皎皎生前的意愿,将尸骨焚烧化灰,负在她最喜爱的那匹枣红色小矮马的肚皮上,去掉缰绳马鞍,放它去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我做了它一辈子的主子,最后,就让它替我做一回主吧。”
或许几百几千几万年后他依旧会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
她是娇俏的,因为她上了妆;
她是勇武的,因为她穿着甲胄;
她是明媚的,因为她说话时一直是笑着。
他难以用一个词来描绘他眼中的她,同样,他也难以用这么一个简短的片段,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
谢子规从前住的院落里,樱桃树早已过了采摘的好时节,被人遗忘多时的樱桃一个个摔在地上,平日里不染纤尘的地面被腐败的果浆铺满,远远看去像极了一片修罗战场。
九霄缓步而来,眼光越过这片充满血色的泥塘,停驻在院中棋台前的那个白衣男子身上。
他还真是挑了一个好地方。
“这是一局死棋,无解。”
人未至,声先启,这让素来以耳力奇绝闻名的温离不由得紧了紧眉头,从棋盘上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九霄坐着轮椅,木质的轮毂滚过黏腻的果浆,在地上留下一条笔直的红色印子。
温离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最后瞟过轮椅左侧扶手下被抠得凹下去的一块,这才了然般收了眼神。
“何远的轮椅,你用得倒也合适。”
何远想事情时总喜欢抠点儿什么东西,其中遭罪最多的就是他这副轮椅,左边的扶手不知被他抠坏了多少次,这也是他独有的痕迹。
九霄下一试将手指嵌进了那块凹槽里,左右摩挲半晌,看温离收好棋子准备封盖前,这才徐徐道:
“我手里正好有一局残棋,不知段兄,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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