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摇光
随意一觉睡醒已经入夜——虽然沃达星上的昼夜其实没什么区别。
随意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稳。她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梦,一个又一个场景跟走马灯一样晃过去,已经去世好几年的人和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接连在梦中出现,她一靠近,又都像水面的倒影一样破碎消失。
随意在床上翻了个身,不想起来,但是腹部传来的阵阵空虚又催促着她赶紧补充能量。
一场不太好的睡眠真的很耗费体力。
随意叹了口气。
她看了看时间,爬起来,下床,摸黑打开工作时才舍得开的小台灯,一手拿着光晕柔和的能源灯,一手从工作台旁边抽出一块板子。随意重新坐回到床上,把板子上安装的支架撑开,就成了一个床上小桌。
她小心拿出了上午卖完东西后去取的一小块蛋糕。
虽然沃达星上有些异兽种群的肉可以加热后食用,但是味道难以下咽不说,还被辐射污染过,食用后那些辐射会在人体中积累,只有连过了保质期的营养液都吃不起的人才会把异兽肉当成主食,每天都吃。
沃达星不适合植物生长,放眼看去,连绿色的杂草都没有,蔬果远比肉类和营养液值钱。像奶油蛋糕这种东西,更是毫无疑问地属于从外界来的奢侈品,只有地上的富人区能见到。
就眼前这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蛋糕,还是随意提前半个月就下了订单,斥重金买到的。
把蛋糕工工整整摆到小桌子正中间,再把一支珍藏的混合水果味营养液倒进杯子里,随意盯着营养液包装袋上残留的液体,到底忍住了找水冲刷一遍的冲动。
其实她穷起来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营养液兑水,一支当三支吃的事,但是今天不一样。
按随江的说法,那就是生日的仪式感必须有。
随意的生日就是随江捡到她的日子,八月十五,据说在联邦是个很好的日子。
她也无所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如果每个生日都能有蛋糕吃,那她其实很愿意天天过生日。
象征性地闭眼许了个愿,随意按掉台灯,再打开,就算是吹过蜡烛了。流程走一遍,时间也刚好过了零点。
随意小口吃完盘子里的蛋糕,等奶油的甜味在舌尖扩散后渐渐变淡、消失,她摸了摸毫无饱腹感的肚子,端起装了一整支营养液的杯子,一口喝下去大半杯。
有点甜,还有点酸。
肚子立刻就不叫了。
*
生日过完,随意握着台灯,绕过顶天立地的架子,走到凌乱的堆在地上,占了相当一部分地面空间的废弃机械前,熟练地把靠角落的那堆东西收拾到旁边,清理出了一块空地。
她蹲在地上折腾了一会儿,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声,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多出一道缝隙。缝隙渐渐张开,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矩形洞口,站在洞口边沿处,可以看到向下延伸的阶梯。
沃达星的主要居住地都分布在地下,这也方便了很多人偷挖地下室。
这种地下室的保密性并不好,毕竟只要有工具,谁都可以挖,说不定哪次挖着挖着就挖通了别人家的地下室。
基于这种情况,有些人还会专门从事这种挖宝行业。而且因为地下被挖空,在沃达星的地下城,走在路上时突然遇到地面塌陷以至于重伤或者丧命的情况也很常见。
事实上,地下城中许多纵横交错的暗巷正是这么衍生出来的。
随意家的地下室里堆得都是已经报废的机械,而且是已经被拆卸掉可用部分,彻底被榨干了利用价值的机械垃圾。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在这里堆成了垃圾山,就算是挖宝的人闯进来了,也得骂骂咧咧地空手离开。
由于居住空间有限,沃达星上的大多数垃圾都要集中到清理站再统一运送到防护罩外。清理站的人冒着生命危险离开防护罩,也不可能免费做慈善,所以所有的垃圾都要称重收费进行清理。随意身前这些又重又没有价值的东西,哪怕白送都没人愿意要。
随意平常都是屋里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才会收拾一波垃圾堆到地下室,等这里也快满了,再联系垃圾处理站的人,集中打包清理,最后由他们丢到防护罩外。
每次清理地下室垃圾山的费用,对随意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所幸地下室够大,能堆放不少垃圾,一年也就清理个一两次。
随意对地下室的保密程度心里有数,她也就没想不开,在这里藏什么东西,但是在有些时候,一个封闭宽敞的场地,对她来说格外的重要。
随意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了口袋里的硬物。
细细的金属链子缠绕在还残留着细碎伤口的苍白手指上,坠子则落在掌心。
坠子的造型很简单。两个立体交错的圆环,中间是一颗恍若悬空的银色四芒星。
随意攥着坠子,集中精神,她眼睫一颤,银色四芒星骤然亮起,银蓝交织的光芒闪过,刚刚清理过没几天的空阔的地下室中突然多出一个巨大的类人形存在,室内瞬间显得拥挤起来。
即使不是第一次见到,随意还是忍不住地被眼前的景象摄住全部心神,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巨大的人型机甲安静的伫立着,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完美。
它通体都是无暇的银白色,最外层泛着稀有金属独有的光泽,而在关节连接处,则分布着一道道蓝色的线条,交织缠绕,勾勒出图腾似的纹路。
比起战争机器,它更像是一件力与美结合到极致的艺术品。
但是早已熟记随江对它的分析笔记的随意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大杀器。
背后隐藏式的飞行光翼、藏匿在各处的浮游发射器、腰间可以化作光刃的手柄……
摇光。
随江一直到去世前,才松口告诉随意它的存在。
他说,这是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给她留下的礼物,它叫摇光。
他说这是联邦的传说里一颗很古老的星星的名字。
随意连联邦近代的历史都不太清楚,更别提那些要追溯到大宇宙时代之前的传说了。
但是她在见到摇光的第一眼,一向平静无波的心当场被山崩海啸淹没,十几年来第一次因心神的巨大震撼而战栗。
人型机甲,人类在宇宙中拥有话语权的基础,也是人类科技文明的最高结晶。
以随意的实力,就算在沃达星,本来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艰难,一支营养剂恨不得分三顿吃,但是她除了自己,还得养这么一个大家伙。
不止是沃达星,放眼全宇宙,高纯度能源石都是极为珍贵的硬通货。光是为了填满摇光空荡荡的能量舱,都足够随意奋斗好几年的。
随意只在两年前,实在没忍住,才跟着狩猎队伍离开保护罩,找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尝试着启动了一下。
结果就是,不仅辛苦攒起来的能量条瞬间被吞了一大半,还因为她完全不会驾驶机甲,最后驾驶舱都没爬进去不说,甚至因为尝试时弄出来的动静太大吸引来了强大的异兽,险些让她丧命于黑暗的风沙中。
随意举着能源灯,仰头看着机甲未启动时黯淡的眼睛:“很快,我就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摇光仍然安静地伫立着,流线型的身体轮廓上游掠过金属质感的锐利光泽。
随意过足了眼瘾,才把摇光重新收进专属的机甲纽内,握在掌心,沿着楼梯离开地下室,爬上床,一夜无梦。
*
随意说得很快,真的是很快。
随江有给她留下一些东西,里面就有一枚空间纽。随意之前不怎么用得上,也担心惹来觊觎,平添麻烦,就一直压箱底放着。
现在则刚刚好。
她早在定下离开的时间后,就在有计划的提前做准备。
随意一睡醒,就翻箱倒柜,收拾东西。
联邦的流通货币和沃达星上的不一样,但是沃达星鱼龙混杂,可以在黑市里交换到一些联邦货币。
随意盘膝坐在床上,身前的木板床上零散地放着些东西。
联邦货币、营养液、几块能源石、一盏灯、一个怀表、两把匕首、几件衣服和一套日常用品。
这是随意的全部家当。
旁边,是一个老旧的木箱子。打开,里面工工整整的放着几个本子,还有一叠已经卷边泛黄了的纸张。
这些是随江留下的笔记,也是随意对外界所有认知的来源。
箱子里面空间很大,随意就把衣服垫在本子上,再把床上的东西转移到箱子里,最后塞进去一个工具箱,扣上锁,收进一枚戒指造型的空间纽里。
随意将深蓝近黑的戒指套进小指,原本大了一圈的指环瞬间收缩,微凉的触感完美贴合住她的手指。
随意穿上黑色的长外套,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个被各种废弃的机械和零件塞满的房子。
她并不打算卖掉这里,但是这一走,注定很久不会回来。离开时间一长,难免会被一些不速之客造访。
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按照她的习惯摆放的工作台、分门别类堆在一起的机械……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
时间实在是一种太过残忍的存在,无声的流逝中,早已经把另一个人的存在痕迹给覆盖。如果不仔细翻找记忆,甚至连那人的样子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
随江当初走得一身轻松。
他对自己沉疴已久的身体清楚得很,作为一个流浪于星际间的拾荒者,他对生死看得很淡。在又一次旧伤复发,感觉到信息素和生命的流逝都趋向于极限时,随江喊住了正准备早早躺下休息的随意。
随意当时已经在角斗场待了一年多,逐渐适应了厮杀的氛围,不会再被吓得手脚发软,每次下场时身上的伤口也比最开始要少很多。
角斗场排场次是不会管你有没有养好伤的,她上一次的伤口还没痊愈,第二天又要上场,眼下只能早点睡,争取养精蓄锐。听到随江喊她,随意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嗯?”
随江看了她一会儿,在随意耐心告罄前忽然笑了笑:“也不知道你这性格像谁,才几岁,就天天装得跟个大人一样。”
随意盯着他。
就算按照沃达星这短暂得可怜的人均寿命来算,也算得上正值壮年的俊秀青年,却非要一幅历尽沧桑的颓废大叔打扮,说什么都不愿意收拾收拾自己。
随意想不明白随江到底哪来的勇气说她。
“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岁,有些人分化早,也该开始准备了。你想分化成什么性别?”青年依然是不修边幅的样子,天然带着弯曲弧度的头发有阵子没剪,脑后随手绑起来的一个小辫子的发尾都已经过了肩。
头顶浮着各种杂色的大灯还没关,黯淡的灯光落在堆满杂物的屋子里,在不同材质的金属的反射下投出凌乱的光影,杂色的明度都很低,有些灰,混在一起就变得很混沌,像是一幅画脏了的画。
但是随江正坐在工作台前,开着全屋最明亮的一盏小台灯。他手肘搭在工作台上,撑着头,语调是一贯的散漫,却因为带着笑意而显得轻松起来。蓝色调的银白光晕打在他线条深刻的五官上,那双深蓝近黑的眸子远比平常更明亮,显出一种通透的沉静的蓝色。
他好像突然变年轻了,身上有了青年人该有的生机。
“……离我生日还有三个多月,还很早,而且普遍的分化时间是十五岁,分化成什么性别也是随机的。”随意说不清为什么,但是直觉不对劲。她坐在床上,坐在昏暗中,看着明显异常的随江,睡意顿失,神情依稀如临大敌,“怎么了?”
随江被小姑娘警惕的样子逗笑:“就是好奇问问,分化虽然随机,但是和个人的意念强度也有一些关系,念力足越强,说不定就能分化成想要的性别。”
随意如果上过生理通识课,肯定直接就把教材拍他脸上,告诉他性别分化属于完全随机事件,意念再强也没用,要不信谣不传谣,以免分化后心理落差太大受到打击。
但可惜,她全部的知识都来自于书籍和随江,而沃达星上流通的书籍不多,里面更加不可能有这种常识性科普读物,所以她真的就相信了随江的话,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下,回答道:“……beta。”
随江好奇挑眉:“嗯?”
“beta很好。”随意有听他说过abo三种性别的事情,当下条理清晰道,“虽然现在信息素抑制技术发达,ao易感期基本得到了解决,但是影响还是存在的吧?我不想自己有一天会被信息素这种东西控制。而且就算ao的精神力等级普遍更高,但是我不觉得beta就一定会输给他们。”
少女的面容还很稚嫩,眼眸漆黑,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勇敢和自信。
随江平常总是懒散的,仿佛万事不关心,从未像今天这么爱笑。
他笑她即使一直假装大人,也依然只是个孩子。
关于abo性别平等的革命已经过去了一个纪元,相关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不再像上个纪元革命前那么畸形偏激,但是先天的差距却不是那么好弥补的。
alpha先天身体素质优越,omega普遍精神力等级高,即使是倡导自由平等的联邦内,高层依然是ao占比更多。
倒也不是说beta就一定不如人,随江自己也是beta,而且放眼漫长历史长河,堪称传奇的beta也并不少,只是成年人的世界终究要更加冷静和现实。他不准备告诉随意这些东西,但是私心里,却依然是希望她能够分化成ao的。
随江看着正在疑惑他笑什么的少女,想,最好是个强大的alpha,这样以后被渣a欺负的可能性才最小。
即使他看不到她分化的那天。
沃达星上,孩子气和天真之类的形容都不是褒义词,随江却觉得自己在这么个地方都没把孩子养歪真是不容易,看向随意的目光就更加满意柔和。
随意:?
她现在彻底睡不着了。
“beta确实也挺好的。”随江点点头,并不反驳她。
他的私心是一回事,随意自己的意愿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他从来没把随意当成不懂事的孩子,而是一直把她看作一个有着自己思想的独立个体。先不说分化是随机的,谁都决定不了,就算真能让自己选择,随江也不会干涉随意的任何决定。
无论是当初她选择留在角斗场,还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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