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十三、羊左之交
他这脾气来得莫名,晗君并不认为他是个任性的人,反之,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常常让她觉得患得患失。然而此刻,她确信他是恼了,一张脸又扳成了冰雕玉砌的样子,剑眉深蹙,眸若晓星。
“你若是不愿让我干预凉州的事情,那我就不说好了,你何必生气。”晗君近来胸口很闷也愈发耐不住性子,于是赌气一般说道。见他瞅着自己,干脆侧身而卧,给了他一个倔强又冷漠的后背看。
晨曦的薄雾渐渐蔓延开来,氤氲地整个屋子都有些潮意朦胧。窦慎觉得头又昏又涨,却也没离开,只是僵着坐在榻边,看着晗君。她近来又清减了几分,脊背纤细单薄,看上去小小的一团,似乎很需要人的怜惜和疼爱。
“你怎么总喜欢团着睡觉,当心压着肚子。”许久,当晗君以为他已经负气离开了,却忽然听得这样一句话。这句话说得当真温柔至极,就算是他先无理取闹,晗君也懒得计较了。
于是,她将身子转了回来,舒展了一下腿,声音木木道:“快要天亮了,你稍歇会儿吧。”窦慎倒也从善如流,话音未落便躺了下来,伸手揽住了晗君的腰,附过唇吻了吻她的脸颊:“阿罗,我和子沛一起长大,又同袍多年。他这次的所作所为,真让我失望至极。”
或许古往今来一切成大事者,命途上总有些多舛。他们离得这样近,晗君分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叫做孤独的情绪。六亲缘故,亲友背离,若说心里不难受都是骗人的。这一刹那,晗君心里竟升腾出了一种火焰,一种勇敢无畏地奇怪感觉,她心疼他,想要护佑他。这种情绪,就连事后回味起来也觉得有些好笑。大抵女人的爱,常常来源于一种叫做慈悲心的东西,哪怕眼前的人再强大,也能产生自不量力的保护欲。
“我和孩子在你身边呢,你放宽心些。张子沛也不容易,他总不能背弃家族,说到底是岑氏和张氏作孽,连累他了。临冰,他若是真的有心对付你,怎会那样轻易的让你知晓计划,果然已经蠢到不提防身边人了吗?更何况北营最后关头没有生乱,反而成了戡乱的功臣,单凭这一点也应该得到宽恕。”晗君回抱住窦慎,一双玉手拂过他的鬓角,轻声安慰。
窦慎将头缩在了晗君的脖颈上,晗君忽然觉得那里一片潮湿,那一刻,她的整个心都揪着疼。
一觉醒来,他又恢复了以往冷静自持,威仪深重的样子,好像昨日那个脆弱无助的人,只是晗君梦中的幻像一般。
晗君亲自为他束发戴冠,整衣悬佩,待目送着他离开后,才微有伤感的叹了口气。
敦煌的昼夜温差极大,清晨时凉风微露早就被午间的阳光炙烤的干干净净,晗君打着扇子躺在对窗的凉榻上,昏昏欲睡。刚要睡着时,偏又想起了卫萱,半日不见,她很担忧。阿萱性子沉静,若不是真将张澍放在了心上,她断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扶了侍婢的手,动身前往阿萱的庭院,一路上却未见一人,灼热的太阳炙烤着砂石铺就的地面,让人晕眩。
“怎么回事?”晗君问身后紧紧跟随的人。却半晌得不到回答。
她侧身,投了一个冰凉凉的目光,虽未说话,却已让侍从噤若寒蝉。
“公主恕罪,大王嘱咐过,若是敢惊扰您,奴婢们万死难赎。”有一个侍婢,怯怯道。晗君看着她稚气尚存的脸,微一哂,唯有刚刚入府,才有这样单纯的言语。窦慎越是不让惊扰,越说明事态严重。
窦慎因不放心岑氏安排,特地从敦煌选了些良家子到自己身边,左右不过数月时间,哪里知道内中纠葛呢。
晗君故意冷了声:“告诉我,或可以饶恕你们,若是不说,现在就去领罚。”
奴婢拗不过,只能如实以告。原来无人的缘故很简单,只因窦慎以谋反之罪,将原来府中的侍婢侍者百二十人,尽皆赐死。晗君站了片刻,阳光晒得脸颊疼,可浑身却如浸在冰水中,冷得发抖。
他还是那个杀伐决断,桀骜残忍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有所改变。其实何必的,枉造那么多杀孽,完全可以逐出府去,给那些可怜人一个自由。她那样恐惧于血腥与杀戮,可他并不明白。
既然他连这些奴婢都不肯饶恕,那么张子沛的性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她有负阿萱所托,实在无颜去面对她,她那样信任自己。一路从长安到凉州,相濡以沫,交心互慰,若是连阿萱都无辜被累,她该有多无能。
心一横,直接调转脚步,去找窦慎。
推门而入时,顿觉气氛有些诡异。侍卫穿着甲胄肃立两边,跪在窦慎面前的是个伟岸的身影,正是张澍,而他身边那个素衣纤细的女子,却是卫萱。她匍匐在地上,不言不语,却执拗异常。可即使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她仍旧是那个傲骨凌霜的郑宫女官,就连背影都带着倔强。
“张将军犯下如此大罪,妾不敢奢望大王宽宥,只是想要再争取一下,换得此生心安。”晗君急趋几步上前,恰听到她这样说。
窦慎抬起的眸子,在看到晗君时,难得柔软了一个刹那。
“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说吧。”窦慎终于松了口,微微垂着眼睑,自是上位者的威仪莫测。可是这样的机会,却受到了张澍的阻挠。短短数日,这个高大健壮的将军,肉眼可见的憔悴下去。乱生的髭须让他看上去分外颓唐,两颊的肉深深内陷,显得那双眼睛突兀的大。
“萱姑娘何须为一个罪人求情,我愧对大王,自当万死以赎。萱姑娘与我不过点头之交,如此相待,只会让我更加愧疚难安,实在不值得。”他的下颌绷出一个苍凉的弧度,别过头去,尽量不看卫萱。然而眼里的泪水却出卖了他,铮铮铁骨,寸寸柔情,这些晗君都看在眼中。
卫萱也看到了晗君,却只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求情。
“妾曾听闻,昔年楚王纳贤,有二人相伴而行,路遇风雪所阻,一人便将所有的干粮分给好友,自己受饿而死。活下来的人得楚王重用,建墓立祠而祭好友。后梦中听闻好友受人欺负,便自刎而死,立誓追随于地下。妾和张将军虽无此二人情谊深厚,却算得知己难寻,若是大王不肯饶恕张将军,妾只求相随于地下,不让大王与公主为难。”
“这个故事我知道,羊左之交,刎颈之谊……”窦慎沉吟片刻,缓缓道。他的目光流连在晗君那里,见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终究软了心肠,“你还说不让公主为难,此番所言,不就是仗着我疼爱公主,不肯让她伤心么。罢了……”
窦慎不耐的摆了摆首:“张澍暂时关押,容后处理吧。”
暂时不杀,或有缓和的余地。卫萱瘫软在地,颊边有一行泪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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