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梦魇
两人携手入内,步入一座小巧庭院,一株老槐伫立其中,周围还种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姿态适意舒展,树下一口古井,深不见底,石井上面青苔零散遍布。
一阵低语般的诵经声伴随着悠悠晚风传来,轻如幻影,源源不断,让人的身心瞬间沉淀下来。
天边泛起浅紫色的烟霞,黄昏尚且还算明亮的光线下,庭院里只有一个小僧尼在弯腰裁剪着花丛,她年纪不大,圆头圆脑,神情天真,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她听见脚步声,抬眼往门口望去,看到那里站着的两个陌生人。
那小僧尼黑亮的一双眼睛猛然睁的大大的,瑟缩一下,丢了手里的剪子,扭头飞也似的跑到房里去了。
“玄沢师父!有客人来了!就在门口!是不是我们要等的那位呢?”
师父和她说今日有一位客人要来,可是…她刚刚明明看见来的是两位啊。
一个是男子,另一个是女子,他们两个都生的可好看了,衣饰装束都和那些画上的人儿一模一样。
这名小僧尼名叫阿空,是一个出生即被父母遗弃在山里的弃婴,从小被养在深山里,平日里除了两位师父和几名净慈寺的僧人,几乎没有见过什么生人。
被阿空摇着的僧尼年约二十末尾,面庞白净,一双眼眸细长,观之神色清淡,气息脱俗。
她停止了诵经,站起来轻轻拍了拍灰色长袍,“阿空,莫要急躁,随我见客。”
玄沢领了阿空出房门,见到台阶前站着的一双男女,她仔细看了赵豫戈一眼,将他认出。
低眸垂目,鞠躬合十一礼:“赵施主,贫尼腿脚不便,有失远迎。”
她的双腿每逢潮湿天气,就要疼上一阵。看来,过不了几日,怕是又要落雨了。
玄沢目露疑惑,看向一旁的徐云期。
赵豫戈点点头,抬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师太多礼,是我等叨唠了,傍晚造访,哪里会有让师太移步相迎的道理?”
玄沢微笑颔首。赵豫戈朝徐云期走近一步,介绍道:“这位是玄沢师太。”
这位师太不卑不亢,气度高洁,让人肃然起敬,徐云期立即行礼问好。
“师太,这是在下内人徐氏”,赵豫戈又道。他是在告诉玄沢,他身旁的女子不是外人。
玄沢放下心来,观察徐云期片刻,“如此,你们且随我进来吧。”
行走时,赵豫戈忽然凑到徐云期耳边,“待会儿你不要多说话,一切有我。还有,不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胡乱出声,更不要做出惊恐的表情,切记!”
徐云期愣住,似懂非懂点点头,见他神色凝重,她只好道:“好,我知道了,我会当心的。”
赵豫戈这才放下心来,徐云期吞下满腹的疑问,跟着他走了进去,室内燃着沉水香,香气幽幽入鼻,几件器具朴实无华,陈设很是简单。
一直走到最深处的一处房间,三人站立在粗麻制成的门帘外。
玄沢往里轻轻道了一句:“素觉,人来了…”
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室内过于安静的缘故,外面庭院里的虫鸣反倒愈发响亮起来,也不知这些虫儿是藏身在哪株花树中,发出来的声音,此时竟让人觉得有些震耳。
徐云期感觉到赵豫戈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他额角流出细密的汗珠。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手指,赵豫戈察觉回望,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转头看向那道帘子。
里面毫无人声,没等到回音,不知为何玄沢还是让他们进去了。徐云期低着头,缓步轻声迈步,用余光看到赵豫戈坐到了室内地上放着的坐垫上,她也就学着一起坐下。
徐云期抬头,一个穿着褐色僧袍的身影正背对他们而坐,她面前放着一个小案,上面的小炉里翻滚沸水扑腾,水开了,那个女子好像正在煮茶,空气中弥漫着香茗的气味。
赵豫戈看到那个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扣头在地。
徐云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连忙跟着叩首。
他沉声叫了一句,声音好像是从胸腔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母亲,谕之不孝。”
他回来得这样迟。
徐云期一震,瞳孔放大,母亲?
猛然抬起头看向那个女子,她此时已经回过头来。
这一看所惊非小,那名女子穿着整洁,一串深棕色的佛珠悬挂在襟前,看似只有三十出头,她容貌极美,面带浅淡的笑容,双眸漆黑湛亮,犹如九天之上吸收月华而生的星辰。
这双眼睛,和赵豫戈的极其相似,只要一眼,便可认出。
徐云期心里惊涛骇浪,这个女子,就是前肃王妃,谢家长女,她真正的姑氏。
谢氏目光柔和,透着一种百转千回后的宁静,而在那些旁人能看出来的情绪背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暗,那里好像是人世间最边缘的一块极寒之地。
荒无人烟,空无一物。
而最令徐云期感到惊异的事情并不是谢氏的身份,而是一种视觉上的极致冲击。谢氏的一张皎美面容左侧,从眼下寸许开始,蔓延着一大片狰狞的疤痕,形状极其可怖,从她的白皙脸颊延伸到颈项处,如荆棘丛生,又如数十条千足蜈蚣蜿蜒盘踞,一直延伸进谢氏的衣领之内。
她昔日一把婉转的嗓音也被大火灼伤,不能发声了。
这样的一幕,让徐云期实在是不忍再看,仿佛一颗无上明珠沾染了致命的污秽。
她侧头看向赵豫戈,他很激动,双目泛红。
想起方才他叮嘱的话,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发出惊呼,颤抖着用力攥紧了衣袖,垂下眼不去看她,她知道,她惊异的目光会给谢氏带来伤害。
谢氏十分安静,并未在意徐云期的目光,只是看着他们二人微笑,并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茶盏,示意他们饮茶。徐云期接过,温声道谢。
赵豫戈拿着那盏茶,只饮了一口,没等见底,口中一直絮絮叨叨着,告诉谢氏他这些年在西北的见闻,又给谢氏介绍徐云期,“她是长安徐氏之女,我们二人得蒙圣上赐婚,情谊甚笃。”
他说到他们夫妻二人的时候,用了“情谊甚笃”四个字,让徐云期头愈发放低了下去。
他继续和谢氏漫谈,讲到有一次,他在一次围剿的过程中不慎被突厥人挑落在马下,好在他福大命大,找到一处狼穴,还从里面抱了一只狼崽子回去养着。
他说了许多,从徐云期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到现在,她从未听过赵豫戈说过这么多的话。他眉宇之间满含笑意,好像变成了世间最温柔和煦的一个人。
她被这一幕感动,心神有些恍惚,想到这对母子可能经历过的过往,她强忍着没有落泪。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赵豫戈好像终于有些口渴了,停下来又喝了一盏茶。
徐云期一直在一旁静默听着,未曾出声。
整个过程中,谢氏只是淡笑听着,她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转眸静静看了徐云期一会儿。
徐云期笑着叫了一句,“母亲。”
她没有唤谢氏王妃,因她注意到先前赵豫戈进来时,唤的是母亲,想来,他们都已经不愿再提起昔日的那个身份。
谢氏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望着她,里面好似有千言万语。
谢氏微笑点了点头,看向赵豫戈,她转身拿起案上的纸笔,疾笔在纸上画了一支简单的梨花,拿给赵豫戈看,眼睛里好像在询问着什么。
赵豫戈看到那纸上栩栩如生的梨花,面上突然一滞,随即脸上好像变得有些红,他瞪了谢氏一眼,“母亲!”
那是都多久之前的陈年旧事了,还提来做什么?
徐云期凑过去看了一眼,纸上就是一支普通的梨花,莫非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对谢氏说了一句,“是那人…没错。”
谢氏了然,眼里笑意愈深。
只有徐云期一个满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氏拍了拍徐云期的手,视线忽然扫到她手上的金镶玉手镯,谢氏注视那手镯片刻,用指腹慢慢摩挲着那两只精致狮首,眼里带了一丝追忆之色。
片刻后,谢氏执起徐云期的手,另一边抬起赵豫戈的手,将两人的手叠交在一起。
两人都有些愣怔,赵豫戈先反应过来,他喉结滚动,温声道:“母亲,您放心,儿子知道。”
徐云期呆呆地望着谢氏。
谢氏听到赵豫戈的话,方才释然般地点点头。
她转身拿起案上一只小小的木鱼,敲了几下,清脆的声音传出,不一会儿,刚刚那位僧尼玄沢走了进来。
谢氏朝她微微颔首,随后做了几个手势。玄沢会意,对赵徐二人道:“二位施主,素觉说她能见到二位,很是喜悦,只不过她平日里很少见人,此时有些乏了,今日就先这样吧。”
赵豫戈闻言抬眼看向谢氏,欲言又止,谢氏微笑着朝他点点头。
赵豫戈缄默稍许,在地上叩首三声,声声可闻,终于领着徐云期站起来,两人慢慢退了出去。
玄沢一直送他们出了院门,静静对两人道:“素觉还有一话。”
“不久之后,我们师徒三人要搬去淮南的一处寺院,潜心修研佛法。赵施主,素觉尘缘已了,再无世俗牵绊。你日后也可不用再来了,想必不久后,此处将人去楼空。”
“日后当不复相见。”她的声音清淡,无波无澜。
徐云期愕然,扭头看赵豫戈,她挨着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绷得笔直。
玄沢淡淡凝眸在他们二人身上,随后双手合十,“二位施主,各自珍重。”
随即转身,让那小僧尼阿空将他们二人送出密林,到净慈寺去投宿。
**
平疏东菱和几名近卫先前都留在了净慈寺,并未进入密林。两个侍女在寺里提供的一处小院里等候,备好了饭菜等了许久,终于看见净慈寺的僧人提着一盏灯,带了郎君和夫人两个姗姗来迟。
一阵嘘寒问暖,几人坐下来吃了寺庙提供的斋饭,除了话少些,气氛倒也还算和乐。
吃罢饭,平疏和东菱两个睡在一处侧房里,月影高照,平疏有些睡不着,在被褥里翻来覆去。
她推了推正刚刚进入梦乡的东菱,“东菱姐姐,醒醒!”
东菱被她吵醒,还有些睡眼惺忪,问道:“怎么了?”
“你也没有觉得,今夜郎君和夫人,他们…好似有些不同寻常?”
夜深人静,平疏将心中忧虑一吐为快。
“方才用饭的时候,两个人都心事重重,郎君自不必说,他平日里本就话不多,今日更甚。还有夫人今夜竟也和失了魂一般,和她说三句话也听不见一句。东菱姐姐,你说…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东菱被她三言两语说得睡意全无,仔细一想,好像真的是这样,可怎么像也想不出头绪。
她叹了一声,“唉,主子们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妄自猜测的好。”
“夜深了,快睡吧。”
**
山寺中厢房不比王府,稍有些简陋,室内铺设一张低矮木床,倒还算是宽阔,可供两人安睡。
今天发生了许多事,赵豫戈脸上满是疲倦,徐云期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帮他更了衣,梳散发冠,两人稍微洗漱一番就上床歇下,渐渐入睡。
夜半时分,四下寂寥。
她被一道声音惊醒,那是一种被极力压抑住的声音,起伏断续,像是一只笼中的困兽在做垂死的挣扎。
徐云期一惊,翻身坐起,房间里除了月光,没有任何它物入侵。
她环视一圈,发觉身侧的那个人在睡梦中蜷缩成一团,他把平日里那颗骄傲的头颅埋在被褥里,墨色长发和汗液混在一起,胶着在颈脖处。
他在呜咽,喉咙发出哽咽的声响,那种声音很低很低,压抑至极。
徐云期脑袋里空白一片。
她低头仔细去看他的脸,他好像被梦魇住了,眉头紧锁,满头大汗。
她犹豫了一下,取来湿的布巾替他擦汗,然后用手轻轻去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小时候她做了噩梦,嬷嬷会点着烛火进来,抱起她,给她唱着一只旧时余淮的曲儿,她还记得嬷嬷肉肉的手掌合着拍子,轻轻抚拍着她的背,那是被掩藏起来的记忆。
许久许久,待到他终于平静下来,又沉睡过去,四肢慢慢放松,眉宇渐渐舒展。
那个缠着他的噩梦已经过去了吧?
徐云期掩下心中复杂,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子,他也是个血肉之躯,这一刻,他不是外人眼中那个遇神杀神,遇魔斩魔的大梁利刃,而是一个失去心中归属的凡人,和她一样,也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寺院的纸窗很薄,月光漫透进来,上面浮动着庭院里花树的影子,徐云期注视着那些随风摇曳的树影,也缓缓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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