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负气
次日一早,新婚的二人早早被唤醒,前去拜见肃王及王妃。
赵豫戈倒也罢了,按他平日里的穿着前去就好,对有身份的男子来说,在很多事情上,世人都会给他们以无形中的宽容。可若是换了女子,情形将截然不同。徐云期新入肃王府为妇,除此之外,她还是长安最富有盛名的几家书香门第其中之一的徐府之女,正因如此,今日拜见舅姑,她不得不谨言慎行,以免出什么差池,累及徐府声名。
早膳是各色包裹着干果、时蔬的蒸饼,外加杏仁酪粥、牛乳茶,口味略微偏甜,看得出来是照着徐云期的口味做的。吃罢早膳,两人收拾妥当,一行人往正堂行去。徐云期今日穿着色泽内敛,简朴而不失大方,头上不复昨日繁重的钗环饰物,换了一支故去母亲留给她的碧绿碎玉的步摇,配两支素白嵌宝石银钗。
相比昨日盛装,今日的装扮反倒更适合她。
赵豫戈神色平静,行走时双眼平视前方,时不时会放慢一些脚步,好和徐云期并排而走。
快到正堂的时候,两人步上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走,徐云期心里就更加忐忑不安几分。忽然,就在快要走尽这段台阶的时候,她的腰后被附上了一只温热手掌,她错愕,侧头一看,是赵豫戈。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
两人相携而来,男子气息凛冽,虚扶着身侧女子,两人体貌皆是上等,气度高华,刺人眼目。他们一出现在肃王府众人的眼前,四周或打量、或冷眼、或好奇的视线齐齐扫来,室内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停滞稍许。
王府中一直没人敢刻意提起的那位三郎君,时隔几年,携着新妇回来了!
这一屋子的人,徐云期没多看,跟着赵豫戈走,眼眸低垂。两个人跪到地上放着的织锦坐垫上,行礼。
片刻后,上首传来一道威严而又带了一丝虚弱的声音,“起来吧。”
徐云期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直直打在他们身上,慢慢站了起来。
那道声音又再响起:“来,新妇上前来。”
徐云期闻言,下意识侧头看了赵豫戈一眼,他依然面色平淡,见她看过来,朝她点了点头。徐云期方才缓步走向前,眼前的这个中年人,是赵豫戈的父王,她很久以前就听过肃王赵钧的威名,却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肃王的儿妇。
她微微抬眼,恭敬叫了一声,“阿翁。”
对面坐着的肃王两鬓斑白,鼻直口方,一双虎目不怒自威,五官和赵豫戈有六七分相似。
他打量徐云期一会儿,点了点头,“你有些肖似你兄长,端庄大方,不愧为徐中书之女。”
肃王和颜悦色,室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松。
赵钧夸赞的是儿妇,目光却盯着一旁站着的儿子。赵豫戈站在那里,身躯魁梧挺拔,让赵钧觉得有些陌生,就好像他是突然间长大了许多,其实不过是几年没见而已。
如今,他已娶妻成家,携新妇见礼,两人才貌相当,琴瑟和鸣。
赵钧欣慰之余,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当真是极快。
徐云期礼貌微笑,行了一个屈膝礼,“阿翁过奖。”
这时,另一把方椅上坐着的王妃范氏掩下眼中锐利,笑着拉过徐云期的手,“谁说不是呢?新妇美貌,当真是冠绝长安,谕之好大的福气!”
说完就笑着朝赵豫戈看去。
徐云期羞赧低头,暗道范氏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瞥了一眼赵豫戈,他不为所动,淡淡扫了这边一眼,好像没有听见一般。
他这样,徐云期也就没有多话,安安静静站着。
气氛又沉滞了下来,两边站着的仆从大气都不敢出。
范氏脸上挂不住,却又无可奈何,强忍不快又僵硬地夸了徐云期几句,便让侍女把新妇的手工绣品递上来,是一块绣着花鸟纹样的披肩,绣工算是不俗,看得出来是花了些心思。这块东西是平疏她们帮着一块绣的,自然能拿得出手。
范氏笑吟吟赞了几句,“这绣样倒是清丽脱俗,不像是寻常的样子。”
招呼侍女过来,并拿出一个精巧的乌木匣子,当是肃王夫妇给徐云期的见面礼。
徐云期收下东西,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只金镶玉手镯,通体白如凝脂,可以活动的开合处是两只精致的金色狮首,中段的位置还镶嵌着两片海棠叶似的红色宝石,整个手镯入手沉实,古意盎然。
徐云期很是喜欢,只是觉得这个东西不像是范氏所有,她气息尖戾,言辞浮夸,和这只镯子不符。
正准备开口道谢,话还没说出口,一边手臂就被赵豫戈轻轻握了一下,然后又松开,制止了她想要开口的念头。
他把目光从那只镯子上收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妙复杂的感情,而后表情变得更加漠然。
他端端正正朝上首一拜,随后道:“父王母妃,儿子已经带新妇见过礼,就不多耽搁了,先行告退。”
他语气冷淡而生硬,让徐云期都觉得有些不妥,更何况,肃王的几个年幼的庶出子女她还没见过礼呢,给孩子准备的小香囊也还没给。她担忧往上看了一眼,果然,肃王赵钧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好像是在极力隐忍着怒气。
从进来到现在,赵豫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直到方才,一开口就是要走。
语气还如此不耐。
徐云期嫁进来之前就已经有些了解肃王府的情况,也知道赵豫戈似乎和肃王夫妇关系不睦,只是没想到会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赵豫戈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她知道,他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做事不至于不留情面。就像当初对待那个韩娘子,她苦苦纠缠,他还是好言相劝,才让人好生把她送回敦煌去的。这件事,徐云期一直记得很清楚,对于韩知琴,她的感觉有些复杂,像是一道哽在喉咙里的鱼刺,卡着不上不下,却又无法消除。
还有对待军营里的部下们,他也是十分尽心,每逢战事结束,他经常辗转到各个村镇去慰问伤亡将士的家属亲眷。
徐云期皱眉,赵豫戈对待这些外人尚且如此,怎么他面对自己的父王和名义上的母妃时,会是这样一副视同陌路的态度?难道就因为范氏是继妇,并非他的生母?就算是这样,也不该会闹到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的程度,其中……应是另有隐情吧。
徐云期叹了一口气,突然有些庆幸,他的长兄赵辅陵如今不在府里,要不然,照她这个夫君的脾气,两人还不得拔刀相向?
“……不多耽搁,先行告退”这句话听得赵钧眉头一跳。
赵钧怒目圆睁,盯着赵豫戈,里面有滔天的愤怒、有质问,还有出现瞬间就湮灭的无力和愧疚。
沉吟半响,赵钧终是对着两个新人摆了摆手,脸上好似更加灰败了几分。
既然要走,那就走吧。
那名叫乔四的老仆看了看肃王,又看了看赵豫戈,叹道,“三郎君…你…唉”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新妇见舅姑的大喜日子,你这又是何必?乔四面色颓唐,摇了摇头,转身搀扶着赵钧。两人一步一步,消失在拐角处。
赵豫戈扫了那个背影一眼,没有理会还坐着的范氏,抬脚往堂外走去。徐云期看着肃王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抬眼见赵豫戈走了,只好提着些裙摆,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赶上他。
肃王走了,他的几个妾室也携着子女告退。
偌大的一个正堂,除了仆从,倏而就只剩了范氏一个。
她见赵豫戈夫妇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立即卸下伪装的假面,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表情尖刻至极。
二十年来,她为王府呕心沥血、上下操劳,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可今日赵钧竟如此待她!那个孽障带了新妇来拜见,赵钧命人准备给新妇的见面礼,却不是出自她手,而是先王妃谢氏所有的一只手镯!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无形中的羞辱!是在提醒着她,在谢氏阴影的笼罩下,她对赵钧来说,只不过是个滥竽充数的傀儡,一个供他睹物思人的影子。
除此之外,那只手镯出自几百年前的大周朝,是某位妃嫔的遗留之物,后来辗转落到肃王手里,送给了谢氏。
这样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轻飘飘地给了那个徐氏女,她这个王妃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如此种种,是将她置于何地?
范氏拿起放置在案上的那块刺绣披肩,越看越觉得椎心泣血,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赵钧和王府的苦心都如镜花水月,付诸东流。
随后怒气上涌,忽而用尽全力把那块精美披肩掷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布料落地,声音沉闷。
“拿到后面去烧了!”,她身边的侍女唯唯诺诺,有些不敢去捡。
范氏柳眉倒竖,状态癫狂,“还不快去?!”
侍女低低应诺,战战兢兢从地上捡起披肩,匆匆往后头去了。
**
赵豫戈出了正堂,走得很快,一点儿也不等徐云期,脚步急促凌乱,和来的时候的沉稳完全不一样,好像是被什么乱了心神,又好像是在压抑着愤怒。
此时秋老虎正闹得厉害,日光照耀,天气还很热,徐云期落后他两步紧跟着他,直累得气喘吁吁,她本来就怕热,又碰上今天这种和姑舅闹僵的场面,心里升起一股子火气来,她欲哭无泪,却又没办法发作。
她第一次见舅姑,他就把事情弄成这样,毫无回旋的余地,这让她日后怎么在肃王府立足?他只顾着自己出气,可有半分考虑过她的处境?
……
快到他们的新婚住处青岚居的时候,赵豫戈回头看了她一眼,他早就发现他的小夫人一张脸皱成一团,跟在他后面,眼睛睁得圆圆的,就差里面喷出火来把他烧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室内,盘腿坐下。
平疏端了瓷碗走过来,“郎君夫人,你们回了?厨房备了些清凉瓜果,可要食些?”
赵豫戈沉默,徐云期更是连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坐下歇息了一会儿,脱了外裳穿了轻薄便鞋就往里间走去。
“啪”地一下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留下外间站着的两个侍女满脸疑云,娘子这是怎么了?这是在给郎君脸色看?
平疏东菱十分惶恐,站在一旁半低着头,偷偷瞄赵豫戈一眼,他还在案前坐着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阴沉。
这才刚成亲第一天,就闹成这样?这是出什么事了?
许久许久,东菱刚刚想开口问要不要她们进去劝劝,赵豫戈就沉声开口,“你们出去吧。”
他转眸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外面挂的纱质门帘还在随着窗外的风摇曳摆动。
他忽然觉得很无力,各种事汇集在一起,成了一团闷在胸口四处乱窜。
伸手按了按额角,沉吟片刻,又冲两个侍女道:“等用过了午膳,我和夫人要出去,估计要待过这个晚上,你们待会儿去把夫人要用的东西都备好…”
他一顿,“还有,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不要出去乱说。”
新婚第一天,夫人怒气冲冲,把郎君关门外边了。这话要是传到徐府,指不定大郎君会怎么想呢。
平疏东菱原本就很怕他,哪里会不答应,连连应诺,两人犹豫着望了望里间的门,终于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赵豫戈站起来,一掀衣摆,在门口踱了几步,然后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等了片刻,里面依然毫无动静。
他有些恼,忽而想起来刚刚徐云期一双美目瞪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心下又气又笑,强忍下怒气再敲了几下。
“夫人,你要是不开门,为夫就进去了。”
不就是一扇门吗,还拦不住他。
门依然紧闭着,推了一下,里面被反闩上了。
赵豫戈眉毛一竖,不耐地用力拍了几下门。
他无奈转身,心念一动,慢慢踱步到外间一扇为大婚新置的屏风后面。那屏风以蔓草纹为底,上面绣了芍药、莲花、佛手、石榴,各色植株。祈愿新人能多子多福、并蒂同心。
赵豫戈扯了扯嘴角,他们两个,还未同心,却已显离心之势。
他站着在屏风后面不动,半响,里间那扇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他闻声,又等了一会儿,才随意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徐云期背对着他坐在案前,露出一段莹白玉颈,娴静如姣花照水,她手里拿着一把薄纱小团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望着窗外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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