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斩情
永成二年,新年伊始,辞旧迎新。
突厥盘踞在大梁的西北侧已逾几十载,居于金山之阳,屡犯大梁边境,俘掠人口畜产,同时率部落袭扰临近各族,如契丹、奚族等。近年来草原上袭来大风雪,造成严重灾荒,再加上汗室王庭内讧不断,突厥势力逐渐四分五裂,再不复往日雄光。
永徽末年,突厥贺达可汗阿史那步利设病危,王庭内谣言顿起,言老可汗有意传位于次子阿史那设利图。长子阿史那居罗恐事情生变,先一步控制部族,逼进王帐,煽动人心,停了其父贺达可汗续命汤药,使之不久便病重离世。至此,阿史那居罗终于如愿以偿,继位为默伽可汗。
贺达可汗死后,其次子阿史那设利图在部下掩护下逃出生天,一路辗转到西突厥地界,联合西突厥千宓可汗合攻兄长默伽可汗。一时间混战不绝,一直持续到永成初年,默伽可汗兵败塞下,两方势力势均力敌的局面才被打破。
东突厥内有隐忧,外有强敌环伺,无奈只能退一步先稳住大梁,各部落不堪重负,同意臣服于大梁。因此,才有了淳王李慎羽前往西北议事这一行。
现在连在都护府深居简出的徐云期都听说了突厥有意与大梁议和,一时间大梁境内举国同庆,男女老少无不奔走相告。
据说,突厥献上的两名王女和数名部族贵女已经在来大梁的路上了。
冬日暖阳中,逢霖院内捉月卷起窗边的厚重帘幕,笑吟吟道:“小娘子,这下可好了,突厥打不过咱们,要送王女来和亲,大梁边境算是有安宁日子可过了!”
捉月知道徐云期曾被突厥一个小部落掳走过,语气更是义愤填膺:“这些突厥蛮夷,据说还生食血肉,子继父妻,当真是匪夷所思,我看连联姻都不必了,早晚灭了他们为好。”
徐云期叹了一口气:“突厥人的确可恨,可现在还没到能灭了他们的时候。”
虽然已经过了许久,她再想起被劫那日,那些粗犷丑恶的嘴脸,依然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不过我也不赞成联姻,无论是大梁公主还是突厥王女,只要是送到异族去,便注定是凄惨一生,难逢善终。”
所谓联姻,不过是利用少女的丰美臂膀去笼络那些野蛮草原民族罢了。反之,突厥王女到了长安,不过是沦为后宫争斗的牺牲品。
捉月听罢,也生了同为女子的同病相怜之情,上前去揉了揉徐云期的肩,一边轻声道:“乱世之中,谁人能真正过得舒心?别说像我等这样的女子了。小娘子也别想这么多,左右此事对大梁不是坏事,这样一来,将军和娘子也可以回长安去了,敦煌虽好,哪里能比皇城脚下?”
徐云期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唉,我只不过是发发牢骚,国家大事,岂容我这个小女子置喙。”
“不过你说的没错,辗转几月,如今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斗转星移,新年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前几日朝廷来旨,肃王有疾,圣上允其子安西都护赵豫戈卸任都护一职,返回长安,以全其拳拳孝心。
不需多少时日,她就能踏上回乡的路途了。
离开敦煌,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踏上西北的土地。捉月逐青两个侍女的亲眷都在敦煌,她不好带着她们一道回。此次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她眨了眨眼睛柔声对捉月和逐青道:“你们二人都是好女子,我在敦煌能得你们照顾,很是感激。”
两个侍女眼圈一红,急忙摇头:“我们能服侍小娘子,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徐云期嘴角弯起,伸手揉了揉逐青的头:“好啦,说不定日后有缘还能再见呢?你们在都护府要好好的,你们这么能干,新主子自然也会欢喜的。”
三人相视一笑,一时间离别的伤感被冲缓了不少。
徐云期转眸望向窗外,雪化了,天色愈发清朗。
突厥臣服,承诺每年向大梁缴纳岁贡,圣上龙颜大悦,封赏了一大批官员,其中就包括她的长兄徐砚修,他终于坐到了中书令那个位置,父亲从前的荣耀,终于回到了徐家的门墙中。
徐云期心下感慨万千,如果当初她真的自尽身亡,或者出家为尼,令徐家添了些供人消遣的隐秘谈资,是否会影响到兄长的仕途?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一错再错。
兄长一个人走到今天,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她即使不能做他的后盾,也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
敦煌城近日来流传着一个消息,现任安西都护赵豫戈任期将满,圣上体谅其抗击突厥有功,要下旨将他召回长安做官。
这个消息一出,立即引起一片沸腾。
边境民众受异族荼毒多年,赵豫戈护卫边境多年,屡建奇功,击退来犯蛮夷,在边境军民心中积威甚重,犹如神祇。乍然听到他要卸任离开,人人依依不舍。这几日只要他白日里打马而过,街道两旁总是拥挤着大批民众,有的高声感谢祝福,有的则请求他留下,不要离开。
如此一来,难免堵塞道路,令他左右为难,无奈之下,赵豫戈白日里从营中归家,走的都是行人较为稀少的小道。
今日也是这样,他骑在黑色骏马之上,眼神看向前方,经过一条必经街巷。
一个立在路旁的粉裳白披风侍女翘首张望,见他行来,立即快步走到马前,声音清脆道:“将军留步,我家娘子有事相商,恳请将军移步叙话。”
赵豫戈勒马,俯视来人,这个侍女他认得,是韩府韩知琴的贴身之人。韩府距离此处不远,隔了两条巷子就到。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低沉道:“有何事须得现在说?”
那侍女依旧俯首,声音诚恳:“将军莫怪,我家娘子既然相邀,必然是有要事,还请将军体谅。”
赵豫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还跟着两名副将和几名近卫,如果就这样拂了韩知琴的面子而去,未免有些太过难看。
他下马,吩咐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说罢他跟着那侍女,两人消失在街道一旁的巷口处。
走了一段路,进入一个封闭的巷子,地上铺设着厚重石板,两侧墙垣之上缠绕着枯败的藤蔓。
不远处站着一个娇小女子,披着淡粉花鸟纹披风,风有些凉,她不时来回走动着取暖。
韩知琴听见脚步声,侧头望向来人,眼里一喜,几步上前道:“三哥,你让知琴好等!”
赵豫戈身上还披着寒冷的铁甲,他眉上带了风霜,问道:“天还冷着,你怎一个人在此处?”
“有何事大可到都护府寻我,即使我不在,你也可以和愿公商量。”
赵豫戈眼里的关心,让她心头一暖。
她一双水眸灵动,睫毛扑闪扑闪,嘴唇一瘪,撒娇似的抱怨道:“谁说我没去?我去寻过三哥几次,你都不在府中,只好出此下策,在路旁命筠儿将你拦下带到这儿来,我才能和你好好说会儿话。”
韩敬玄本是肃王旧部,多年协同征战,驰骋沙场,情同兄弟。正因如此,韩将军待年少的赵豫戈很是不同,时刻将他带在身边保护教导,在战场上亦是形影不离。从十四岁开始,每逢太平无战事的时日,赵豫戈时常出入韩府,和韩敬玄的两个儿子同食同寝,切磋武艺,三人关系亲密,几乎无话不谈,顺势结成了异姓兄弟,他年龄最小,排在第三。
这也就是为什么韩知琴会唤他三哥之由。
赵豫戈觉得韩知琴这件事做的不妥,未出阁的女子,在路旁将他拦下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将她看成亲妹,更是不准她如此行事,他无奈道:“三哥不日就要动身回长安,军营里许多事情要料理,忙得分身乏术,长时间不在府中,你要是有事可直接告知愿公。”
“至于路旁拦人,此事可一不可二,你记住了?”
韩知琴听他最后一句语气严厉,低头望着自己的绣花鞋:“三哥要回长安,那知琴日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豫戈沉默,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韩知琴抬头,眼圈微红,迈步上前扯住赵豫戈的手臂:“三哥,父亲临终前,你说你会保我一世无虞,如今你却要背弃誓言了吗?我知道,你要回长安和那个徐娘子定亲对不对?那我呢?我怎么办?”
赵豫戈沉声开口:“如今边境安定,敦煌也是个安全之地,我回了长安,你若需助力,也可以给我来信,只要是我力能及之事,我绝无二话。”
他低头直视于她:“至于徐四娘,你要唤她三嫂。”
韩知琴面庞霎时雪白,终于说出心中堆积已久的话。
望着他冷峻的面容:“不,三哥,我不信,我至今未嫁,为的就是等你,你说突厥不定无以家为,可如今突厥和大梁议和了,你也卸任回长安,为何却背信弃义,对我不管不顾?”
她从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便认定她会成为他的妻。他继父亲之后做了都护将军,她便认定她会成为都护府的女主人。
而那个不知道从何处蹦出来的徐氏,她可曾了解他的半点过往?
赵豫戈面色铁青,他素来知道韩娘子的脾气,实乃娇纵太过。
她的长姐韩照颜此前也和愿公提过将妹妹许配给他,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绝了,原因无它,光是他内心负疚这一条,便足以让他寝食难安。韩家一门忠烈,父子三人皆马革裹尸,所闻之人无不敬仰叹服。
韩将军对他有大恩,他知自己对韩知琴无意,怎可耽误其锦绣年华?
她当得起一个真心爱护她之人,而那个人,绝不会是自己。
他一字一顿开口道:“知琴,我当你是我亲妹,万事都可替你挡着,可唯有此事,已说过数次,恕我不能相从。你我从未有婚约在身,何来我背信弃义一说?”
韩知琴呆愣当场,上方传来一阵叹息,待她回神看去,那个男子已经伴着足音离去。
一旁的侍女筠儿上前将她的披风拢好:“娘子,将军已经走了…”
筠儿满眼怜惜:“娘子,我们回吧?”
那僵立的女子却恍若未闻,久久凝视巷口的方向,许久,才慢慢哭了出来,瘫软在侍女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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