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无望
这世间，江河能被截留，冰雪见日消融，山峦亦能被摧毁。若问有什么不因物而停留，不因人而改变，那么答案必是唯一的——时间！
不管林贝贝是否每天在要不要忽视李秀清和王军对她的好的矛盾中煎熬，也不管文金英到底在北方忙什么完全忘记了林贝贝的存在，更不管林贝贝和江束止在一起多开心。
终于，还有五天，六年级就要开学了。林贝贝心里那团被她一直压制的疑惑和担忧朝夕之间被放大了千倍。
文金英那边，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在南方的日子多过一天，林贝贝的忧心更重一些。她不太愿意一个人待着，因为她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自从上次她一个人去了江束止家后，胆子就大了。那天回去时，陈琴笑着对她说以后要经常过来玩，教她做面食。林贝贝欣然答应。
从那天后，江束止对林贝贝“照顾”的场地除了图书馆，梧桐树下，压马路，又多了一个去处——他自己家。
林贝贝今天又在江束止家渡过，要走的时候发现有点晚了，天已经全黑。陈琴让江束止送她，被她拒绝。之所以会晚，是因为陈琴买了面板和擀面杖，林贝贝教她烙饼，一不小心忘了时间。
江束止把林贝贝送到大门口，被林贝贝赶了回去。
林贝贝抬头望着满天星斗。
繁华的背后是疮痍，成功的背后是失败，成长的背后是泪水一样，欢乐的背后必然是落寞。
这样的落寞她不想被人看到，更不愿和人分享。
所以这一小段路，她想一个人走。
林贝贝站在江束止家和小卖部的中间，望着那一盏橙黄的灯。
那个男人的身份已经揭晓，李秀清让她管他叫王叔叔，王叔叔全名叫什么她根本不在意。
李秀清说，她来的时候，王叔叔正好出去办事，所以没碰到面。还说王叔叔是个善良的好人，特别喜欢她，她也一定会慢慢地在相处中发现他的好。
林贝贝默默地听着，她觉得很奇怪，李秀清每次和她说话，每一句话的用字都仿佛在暗示什么。
暗示她留下来吗？暗示她这边很好？暗示让她和她一起生活？
可她明知道，这不可能！
王叔叔的表现和李秀清说的如出一辙。他有张弥勒佛般的笑脸，和弥勒佛一样的大肚子。
他总是笑嘻嘻的，和蔼可亲。他回来之后，包办了家里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有时候，林贝贝觉得他像头牛，不知疲倦的，快乐的牛。
他会做很多好吃的，每次出去进货还会给林贝贝带回来新奇玩意儿。
可是林贝贝对他却不咸不淡，她从没有对他笑过。
林贝贝和自己打赌，那个男主人的伪装在她的冷漠中能支持多久？
每当林贝贝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她都会数日子，数一数离回家的日子还剩多久？
今晚，她无论如何都要让李秀清打通文金英的电话。或者明天，让她给她买火车票，她自己回去。
李秀清坐在进门处的柜台后面，电话就摆在柜台上。此刻，她正拿着电话不知在和谁讲着。
林贝贝的脚步不重，而李秀清又讲得太认真，根本没有发现她。
“贝贝，你回来了？”从货架里走出来的王军看到月光中站着，一动不动的人影被愣住了。
林贝贝穿着白色的上衣，她的身影就像一片苍白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融进月色中。
“贝贝？”李秀清被王军的话吓得手里的电话掉落下去，她忙捡起来。
“你站在外面多久了？”
“刚刚回来。你在和谁通电话？”站在月光下太久，林贝贝的声音都像浸泡了一层霜白。
李秀清舔舔干涩的嘴唇，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液，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此时此刻的林贝贝让她有些害怕。
“我在和……奶奶通话。”
“奶奶说了什么时候接我回去吗？”林贝贝的声音太轻，轻得像灯下漂浮的灰尘。
“电话还没挂……”李秀清把电话递给林贝贝。
林贝贝把电话接过来，声音酸涩费力。“奶奶……”
李秀清一眼都不敢眨，紧盯着林贝贝的动静。她只是在点头，偶尔说“嗯。”
没有李秀清想象中的大哭大闹，天翻地覆。
林贝贝和李秀清讲了很久，但文金英说了什么她听不见，而林贝贝只是点头没有多话。
最后，李秀清听到林贝贝说了一句。“奶奶，你要照顾好自己。”
“贝贝。”在这个女儿面前，李秀清总是忍不住唯唯诺诺。
林贝贝背对着她，沉默了很久。
她一拿到电话，文金英就问她还记不记得她最讨厌她的什么行为，林贝贝还没回答，文金英又自己答了，她说她最讨厌林贝贝哭。因为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文金英说她想让林贝贝留在李秀清身边，这是经过她深思熟虑，也是不可能更改的事实，所以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只能接受。
文金英一出场就给了林贝贝一场寒冬冰雹，冻得林贝贝冷得忘记反应。
她堵住了林贝贝所有的话，不允许林贝贝反驳，更不允许她哭。
她用她在林贝贝心中绝对的权威，压上林贝贝对她所有的敬重，把林贝贝推开。
为什么？奶奶为什么非让她就在南方？
这个为什么依旧轮不到她来问，她是文金英带大的，文金英太了解她。
下完冰雹的文金英接下来变幻了和风细雨。她温柔地告诉林贝贝南方城市的条件比北方山村好太多，这对林贝贝的未来有好处，她要她知道没有什么比她的未来更重要！
她说她了解林贝贝更愿意留在爷爷奶奶身边，他们也体谅她的孝心。可是他们不需要她回去。因为林成远说了，会回去照顾他们。
林成远回去照顾他们？带着他的新妻子吗？以后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她……对于她们来说，真的多余了。
这才是他们不愿意让她回去的真正理由吧。
她就这样，再一次被抛弃了！
李秀清看不清林贝贝的表情，只能跟着沉默。
在她以为有些事情有些话，大人选择隐瞒孩子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们是孩子。
“你都跟奶奶说了什么？”林贝贝终于出声。
“我……”
“说你这有多好是吗？说你对我有多好？条件多好？对我的将来多好？你是怎么说服奶奶让我留下的？你是怎么说服她让她不给我打电话的？你又是怎么说服自己从一个不负责任的蛇蝎女人变成一个为孩子牺牲的圣母？”林贝贝歇斯底里地大叫，她真的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撕碎了，碎成了粉末。
痛到失去疼痛的感觉！
“贝贝……”王军见林贝贝这么激动，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李秀清身上，试图帮李秀清分辨几句。
“王军，你让她说，你让她把她心里的恨都说出来。”
林贝贝和文金英对话，太冷静。而现在随着她大声地嘶喊，情绪已经失控。
“我恨你，我是恨你，我从小就恨你，我恨死你了！”
“贝贝，妈妈知道，不管妈妈说什么，你的心里都是恨我的。妈妈也不想解释什么，就算解释，也不能抵消我对你犯的错误。妈妈没有资格让你原谅我。”
李秀清的下巴因悲伤的情绪而抖动，原本就红肿的眼眶又沁出眼泪来，声音也随着眼泪的流出而起伏不定。
李秀清吸了口气，强行压制住波动的情绪，继续说。“妈妈只希望你能给妈妈机会补偿你好吗？”
李秀清往前走一步，林贝贝立刻退一大步，退到了门外。声音沙哑，像折了翅膀的天鹅，躺在一望无际的池沼里哀泣。
“从小到大，我一直问自己。”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王军走到李秀清身边，揽住泪流满面的她。
林贝贝继续质问：“我的出生对于你，对于爸爸来说，是不是原本就是个错……甚至对于爷爷奶奶来说也是个错？我来了，你走了，爸爸走了，奶奶没了尊严，爷爷整天唉声叹气。既然我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的只有不幸……”
林贝贝亮得如同星星一般的眼睛紧盯着李秀清，说出让她心惊肉跳的话。
“那你为什么不在你离开之前先把我掐死？”
李秀清被林贝贝的这番言语吓得心惊肉跳。“贝贝……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可以那么想知道吗？”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刚才的一瞬间，她真的以为林贝贝会立刻消失。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吗？你为什么丢下我？嗯？”
林贝贝的声音比刚才更加脆弱颤抖。没有父母的孩子，即使每天竭尽全力地高兴，对所有渴求的事情都不在乎。可是那样的高兴，那样的不在乎装得有多么用力，就有多么不堪一击？
“贝贝，就算妈妈现在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林贝贝闻言，趴在李秀清的肩膀上笑了。“你知不知道，每次我问奶奶，妈妈为什么会离开我们的时候。她也说，就算告诉我原因，我也不会懂。原来，你们都是商量好了的对吗”
林贝贝满意地感受李秀清的身体慢慢僵硬。
她推开李秀清，抬起手，指着她，眼睛却望着不远处柜台上的电话。
那声音有着八十岁历经沧桑的声线，有着预言家蛊惑人心的臣服，还有着无家可归的孩子凄迷无助的迷茫。
她说：“你们都是一群大骗子。”
林贝贝说完这句话就似箭般跑了出去。
* * * * * *
江束止洗了个澡，刚把落地扇打开，准备躺在床上看会儿书就睡觉。
刚刚，他看了一眼对面的窗户，黑沉沉的。林贝贝回去有段时间了，怎么她的房间还没有亮灯？
“小止……”江束止正想着，陈琴突然跑进来。把江束止吓得的心一跳。
“我刚刚出去丢垃圾，看到贝贝冲出去了。你清姨哭着在门口喊她，他们肯定吵架了……你知不知道……”
陈琴还没问江束止知不知道林贝贝会去哪里，江束止就已经没影了。
“这孩子，我还没问完呢。”
江束止一路朝大榕树跑去，他不知道林贝贝会去哪，但他知道他必须先去那里。
他才刚靠近小公园，就听见遥遥传来的声音。
“大骗子……”
“所有人都是大骗子……”
江束止停下脚步，终于长出一口气。从家里跑到小公园的这段路，江束止连换气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现在，他从头到脚又像被洗了个澡。
江束止在公园的入口双掌支在膝盖上休息，直到听不见林贝贝的声音，他又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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