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魔

沉静的室内忽然荡开涟漪。是一直垂首静立在门边的仆从。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动静，以至于玩忽职守，向门外走去。

        季澄明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他的院落禁制被触碰了，外面他往来最多的同窗吴楚喊他：

        “澄明，澄明，快出来，乞元碰上心魔劫了！”

        心魔劫？季澄明既惊且惑，忙扔下手中的笔，往外走去——这种大事，仆从只回首看了一眼他的桌案，并不敢拦他。

        季澄明当然知道心魔是什么。这是修仙的常识。

        人心的七情六欲，被放大十倍百倍，就是心魔。修为到了小境界圆满，修士就要渡心魔劫，渡过去了，自然万事大吉；渡不过去，轻则心神出点毛病，重则身死道消。就像心魔的种类之千变万化一样，心魔劫的后果也没人说得准。

        但有一点季澄明是清楚的：心魔关的渡过向来悄无声息；但凡闹出大动静来的，一定是没能跨过去这个坎。

        他们都是炼体期圆满入学，到现在已经有三十来日，进度快的，这时候也该突破到筑基。季澄明便可以跨过这个门槛了，只是见雪真人同他说，要他这次休沐回去再突破，有师父师兄照看着，别的不说，心里也踏实些。季澄明交好的几个同窗，门内都是这般嘱咐的。

        丁乞元怎么非要这么着急？

        季澄明心里嘀咕，脚下还是匆匆地随着吴楚一道往丁乞元的院子赶去。

        此时丁乞元的院落之外，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许多人，季澄明一眼扫过去，有认识的也有脸生的。这一片地方都是弟子宿舍，丁乞元的动静引来不少人也属理所应当。

        只是……季澄明皱了皱眉，他听见一个绿袍的三灵根轻声与同伴说：“区区筑基期的心魔，单灵根竟然会渡不过去么？”

        季澄明下意识地要去看这三灵根的脸，但那人群嘈杂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

        这嘶嚎疯狂又凄厉，像一柄断刃割开沉凝的空气，直捅进人的脑海里去。季澄明乍一听便愣了，还以为是后山里跑出来了什么野兽，又听了几息，才勉强从周围人的反应中意识到一个荒谬的事实——

        那是丁乞元的叫声。

        季澄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丁乞元是什么人，季澄明这些日子也看得出来。自尊心强得很，事事都要争第一，人还有些敏感，似乎家境不太出色的缘故，很忌讳提钱财的话题，又像是憋着什么气，从不肯在人前狼狈，礼课上，做得比季澄明这种望族子弟还要到位三分。

        这样的人，怎么肯在众人的围观下做出这样斯文扫地的事情？

        季澄明一直没拿金丹期的心魔关当回事，在他的印象里，这不过是餐后的调剂，随便一觉就能渡过去。但听到了丁乞元发了疯的嘶吼，他才意识到，不是这样的。之前是他把登仙看得太简单了。

        凭着一身白袍，吴楚拉着季澄明挤进前去。没了人墙的阻隔，季澄明隔着一重院落，看到了窗户内的丁乞元。

        那只是一个剪影，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灯火晃动，人影也晃动，映在窗上，像是在演一场诡异荒诞的戏。

        季澄明看不到丁乞元现在的模样，但只瞧窗上的人影，时而手舞足蹈，伏下跃起，时而仰天长啸，哭声凄厉，他便已经用想象补足了同窗现在的惨状，心中不寒而栗。

        吴楚悄悄伸手过来，握住了季澄明的手。季澄明只感觉手中一片冰冷湿润，他去看吴楚，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季澄明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他料想，不会比吴楚好到哪里去。

        早已有人去请了教谕和夫子，丁乞元的师尊也收到了信。季澄明刚来了不久，这些能做主的人就纷纷陆续赶到。

        丁乞元的院子虽设了阵法，但统一配置的阵法对大能来说也不算什么，二三个人合力一击，阵法便应声破碎，叫院内的嚎叫声更清晰地传了出来。

        教谕安排赶走了看热闹的一众学生，一名白衣飘飘的悬壶峰医者匆匆进了院子。季澄明等人因是丁乞元的同窗，或许对他恢复神智也可起到些作用，侥幸被留了下来，跟着一同走进院内去。

        屋里的人似乎被外面的阵仗惊到了，人影在窗边一闪而没。季澄明走进门内去，先就看到了满地狼藉，如同狂风过境，然后才见丁乞元的师尊从不知何处拎出来一个垂着头的丁乞元。

        丁乞元已经被打晕过去了。晕过去的他仍不平静，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狰狞的形状叫季澄明只瞧了一眼就转过脸去。披头散发自不用说，他的许多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脸上，兼之衣衫破旧，看上去更像疯了的乞儿，而非季澄明印象中那个骄傲的少年。

        最叫人惊讶的是，丁乞元即便是晕了过去，一只手仍死死地抓着一尾锦鲤。他用劲极大，五指都已经深深插/进鱼身中，鱼自然早被他折腾死了，鱼鳞同血，粘了他一手臂。

        有同窗悄悄凑到季澄明的身边，小声同他耳语：“那就是丁乞元之前叫我们来瞧的锦鲤。当时这鱼可漂亮了，游在水中，几乎有化龙之态，可把丁乞元得意坏了。”

        季澄明哑声问他：“丁乞元从哪得来的锦鲤？”

        “外门一个巨贾子弟送的，想交好丁乞元，将来要他提携提携……谁料到会惹出这样的祸事来！”

        是的，同窗们都对丁乞元的家境和性格略知一二，见到他手上那昏迷都不曾松手的锦鲤，便对丁乞元这次的心魔有了大略猜测。

        家境清寒，丁乞元又那样傲气，平素是怎样自卑，季澄明体会不到；但得了锦鲤之后，丁乞元的意气风发他全都看在眼里——贫富又如何，他身负单灵根，无需弯腰，便有源源不断的财富送上门来，那些穿金戴银的公子哥，谁不要对他点头哈腰？

        自卑与自傲交织缠绕，这乱麻般的心思，平时丁乞元还能藏住，一遇到心魔可能便折戟沉沙。

        丁乞元的师尊还不知晓这鱼的来历，问明丁乞元的同窗，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顾忌到人多口杂，她没说什么，只是捏了个诀，将那死鱼远远地扔出去，又给丁乞元净了手脸，将他安置到床上去，请医者为他施法缓和。

        季澄明看在眼里，也只能叹息——丁乞元的师尊瞧着便疼他，以当今的师徒关系，师父的就是徒弟的，丁乞元若是能认清楚这点，早不该将那一尾鲤鱼放在眼里。

        只能说造化弄人，人心难测。

        几个同窗等了片刻，听医者说丁乞元今日大概不会醒来了，留下也没有作用，便纷纷告辞。这种同窗的祸事也不适宜拿出来谈论，大家不尴不尬地寒暄几句，便各自分手回家。

        季澄明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门前站着两个眼熟的身影。是他三师兄和四师兄。

        四师兄眼神好，一看见季澄明就远远地迎上来，语气中不无后怕：“还好还好，你没出事。”

        季澄明感觉到四师兄握住他的那双手干燥而温暖，再看到两位师兄关心的眼神，仍旧恐慌的心里猛地被烫了一下。

        打从大师姐逼他习字，师父师兄们对他不闻不问开始，季澄明面上不显，心里确实是默默地疏远了他们。他觉得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是非不分，只论亲疏。只是自己身在局中，不好表现罢了。

        算起来得有十来日的功夫，他没怎么认真同师兄们亲近过了吧？

        季澄明开门入户，邀了两位师兄一同进来喝茶。地方狭小，四师兄轻易地便看到设在窗前的案上，那一卷写到一半的墨迹。

        他当即就笑了：“我就说练一练有好处的。莫说你，我也快要突破培元期中期了，也该回去练练呢。”

        三师兄在一旁迅速接口：“来的路上宋颂可不是这样表现的。他吓坏了，一个劲儿问我，不会是小师弟吧？不能是澄明吧？澄明心性好得很，又听话，师父说让他休沐突破，他肯定不会自作主张的……又自己吓自己，说什么万一是出了什么意外临时突破呢？”

        四师兄大喝一声打断他：“王赭！说了不许喊我名字！叫我四师弟！”

        季澄明饶是心里装着事，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四师兄的名字不差，念起来就总像是喊小孩，一般不肯人提，提了就要炸。据说他还求过师父，要师父替他取个号，以后行走江湖只报号不提名，师父说：等你突破元婴。

        三师兄故意提起来四师兄的姓名，显而易见地是想逗逗季澄明。四师兄也肯定知晓，才做出一副张牙舞爪的姿态。

        季澄明不能再怀疑听雪峰的同门情了。

        他低声问：“练字有什么好处呢？”

        其实他知道，书法课上夫子都讲过的。沉心静气，蕴养精神，对渡过心魔关有好处；不止书法，那些看起来华而不实的——点香、品茗、对弈，无一不是水磨工夫，暂时看不出什么来，但天长日久，性情得以进步，心魔劫总会好过一些。

        只是太仪宗虽然开了不少这方面的课，十五岁的少年却难以体会到师长的用心，只胡乱应付罢了。

        亲眼看到了丁乞元的狂态，季澄明如醍醐灌顶。

        他忽然便懂了大师姐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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