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楚直的脸色不佳, 身上还有些乏力,就仿佛是元气大伤的情形。
甚至连神智也有些恍惚,被奉恩扶起身, 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昨夜“离魂”去寻了辛野裳。
可在接下来的问询之中,楚直才知道原来并非昨夜,据奉恩说来, 他已经昏睡了三天。
这让皇帝心里多少有些异样, 服了药, 又吃了一碗粥, 总算恢复了几分。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日,朝中的大臣们每日都到景阳门问询等候,此时, 仍有十几位朝臣在外候着,一则是探看皇帝的情形, 二来,这几日自然也有许多紧急公文、是大臣们不能自行料理决断的。
皇帝吁了口气, 虽然还有些不适,但却知道自己必得露面安抚朝臣之心。
奉恩带人伺候更衣, 间隙时不时打量楚直面上, 眼神闪烁。
然而这一切自然都没逃过皇帝的眼眸,楚直不动声色, 淡淡道:“何事?”
奉恩这才忙道:“是关于辛姬……”
楚直皱眉:“她又怎么了?”
奉恩道:“她听说了西川之变, 已经连续数日不吃不喝了。”
楚直冷笑了声:“随她。”
奉恩欲言又止, 脸上却透出一点薄薄的感伤。
皇帝冠带整齐,前呼后拥出了寝殿,迈步过门槛之时,有几个太监一边退步, 一边俯身行礼。
楚直望着内侍身上的宫衣花纹,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止步,楚直道:“那孩子如何了。”
奉恩跟在身旁听得最为清楚,但却显得很茫然:“孩子?皇上指的是……”
“自然是小叶子。”楚直稍稍一蹙眉,淡淡地。
奉恩却越发糊涂了似的,试探着问:“皇上说小、小叶子?”
如果说先前是楚直说的不清楚,奉恩一时才没想到。那此刻楚直都已经点名了,他居然还如此愚钝。
皇帝开始不悦,他转头看向奉恩:“你是忙昏头了?当然就是叶湑!宋昭的那个义子!”
南越的巫祭施法,得找到通联过去未来之人,而这所谓的“通联过去未来”,指的就是既见过离魂者,也见过被“附身者”的人,且必得是同时见过这二者的。
而那个孩子,则是楚直在离魂之后捡到的,被他跟辛野裳同时抱过,正是最佳人选。
先前割腕放血的时候,他哭的十分凄惨,虽然楚直已然下定决心牺牲小叶子也在所不惜,但此时想想……
他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事实证明自己果然能够离魂,虽然不太“完全”,倘若小叶子还活着,那就可以再进行下一次。
楚直在等待奉恩的答复。
奉恩呆呆地望着皇帝,仿佛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楚直本极为恼怒,毕竟奉恩是他最心腹的人,往日只需他一个眼神,奉恩便知道该做什么。
哪里像是现在这样迟钝。
“你是怎么了!”楚直克制着怒火。
奉恩被斥责,吓得一哆嗦,然后他极为迟疑地:“皇上说的……宋昭,可是、可是先前博城守将宋炆的那位族弟?”
楚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何奉恩居然变得这样愚蠢不懂。
他气极反笑:“怎么,你莫非真是年纪太大糊涂了?”
奉恩赶忙跪倒在地:“回皇上,宋昭此人……我自是知道,可、可并没听说他有什么义子呢,不知皇上从何处得知那个、小叶子的?若真有此人,我这便叫他们去查……”
“放肆!”楚直断喝一声,心中隐秘处却泛起一丝骇然,他一挥手示意左右其他人退后,才道:“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你怎会不知叶湑?”
奉恩满头汗,勉强说道:“皇上息怒,我、我属实没听过什么、叶湑,毕竟据我所知,宋昭早在三年前死在了南越,至于他的义子……”
如果说先前楚直还是愤怒大过于惊心,听了奉恩这句,则仿佛听见一个霹雷震响:“什么?你说宋昭、宋昭三年前……?”
奉恩为难之极,不知皇帝为何竟反应这样古怪,他尽量让自己镇定:“皇上,确实如此,宋昭本是无名之辈,此也不是大事,只因为宋炆的缘故,臣等才略有耳闻。”
“无名之辈?”楚直走前一步,盯着奉恩:“他先前可是杜太后身边的大太监,你为何竟说‘略有耳闻’?”
奉恩的心突突乱跳,脸色更是大变,他不知如何是好,索性伏身在地:“皇上!这怎么可能,宋昭早就身亡于南越,怎会进宫为奴?而先前杜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是王戆,却不知……皇上为何如此说?”
就在奉恩说完这句后,楚直的脑海之中突然浮出许多闪烁的画面,其中有一幕,便是之前杜太后还在宫内的时候,跟随她身边不离左右的,确实是个有点脸生的白胖内侍,而绝非宋昭。
至于……
“那小叶子……”楚直屏息,牙齿碰在一起,发出令人胆寒的响声。
他虽然还记得那小孩子活泼可爱的模样,但在他另一种记忆中,因为宋昭不在东都,不在宫内,小叶子自然也不复存在。
楚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信。
他看了看地上的奉恩,怀疑是不是奉恩在搞鬼。
但脑海之中又涌现出的更多“新鲜”、或者可以称之为陌生的场景,颠覆他先前所有的记忆,让他失言,无法镇定。
“皇上!皇上……”呼唤声,脚步声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
楚直抬头,见是一干朝臣正向着他奔来。
原来大臣们本等在彼端,可见皇帝一直不曾动,便赶着过来行礼了。
皇帝直直地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朝臣们行了礼,便用担忧的语气:“皇上此番小恙,自然是过于操劳国事所致,还请皇上为江山社稷着想,保重龙体。”
另一人道:“如今连东平的最大威胁都除掉了,荡平西川指日可待,皇上从此自可高枕无忧。”
楚直怔然望着这些人,恍惚中问:“什么……最大的威胁?”
朝臣们面面相觑,却并未多心,只以为先前那人说的不明白,于是补充:“自然就是那连战连胜、几乎攻入中原的白马银弓辛重光了。”
“辛重光,”楚直的手在发抖,他不能让朝臣们看见,但旁边的奉恩却看得一清二楚,“攻入中原?”
大家吓了一跳,不由胆寒。
皇帝的神情这般严峻,这让众朝臣以为说错了话,为首一人忙道:“果然是赵大人说的不对!那辛重光不过小将之勇,仗着有几分天时才打了几场胜仗,哪里就算是攻入中原了?何况如今他天运已终,还不是落得个自刎的下场。”
忽然又有人不忿发声:“辛重光到底是不世出的少年英雄,当初连皇上都多有嘉许,他虽是西川重臣,可忠烈血性,不愧为将门之后,何必在他身后如此诋辱!”
“苏大人,你为辛重光说话?若不是皇上用妙计,让西川旧族掣肘自乱,只怕辛重光真的连拿我东平六城,你我身为东平重臣,可也脸上有光?”
楚直一言不发。
他一边听着朝臣们说话,一边于脑中竭力搜寻回想,越来越多的消息、场景,仿佛被藏在角落里的真相,争先恐后地向他冲来。
是的,辛重光不知为何竟没有死在南越涿县,他居然还活着。
先前他带兵北上,连战连胜,杀宋炆,败黄矸,东平的守将连连败退,竟是无人能挡所向披靡的势头。
那会儿东都这里都有些人心惶惶,可见辛重光之威能。
关键时候,周寅献计,让细作用重金贿赂西川的那些豪强贵族,这些人外战无能,内斗却是一流的,竟散播辛重光想要攻入东都自立为王的谣言,又说不管是西川还是东都,竟只知道辛重光之名,而不知西川国主何人了。
这般卑劣的明枪暗箭之下,辛重光才被迫收兵。
此番东平进攻西川,辛重光拒守濮水,却因为援军不至,被围困城中。
城中百姓粮食渐渐尽,为活命,甚至出现人相食的惨烈情形,犹如炼狱。
辛重光为保全百姓,答应降于东平。
但就在东平安置好城中百姓之后,辛重光自刎于将军府内。
消息传出后,濮水满城缟素。
面前的朝臣们还在论长道短,楚直的心中则是惊涛骇浪,而在这所有之外,他正在搜寻另一个记忆。
一个他最关心的,辛野裳的下落。
但是他找不到,或者说是下意识地不敢去追寻。
在没得到那个答案之前,楚直心怀侥幸地想:辛重光没死……他还在的话,自然是会护着辛野裳的。毕竟辛重光已经杀了宋炆!
而且最重要的是,楚直并没有宋炆杀死“安国公主”的任何记忆,可见辛野裳并不会死在宋炆手中。
打发了朝臣等,楚直唤奉恩近前。
奉恩之前一直捏着把汗,他不知皇帝到底为何如此言语失常,什么小叶子什么宋昭,又不像是玩笑而已。
楚直问:“辛重光,”他本来还想问问辛重光身死的详细,可到底没问,只道:“辛重光之妹辛野裳,你可知道一二?”
奉恩面色茫然,忐忑地摇头否认。
楚直问:“那西川安国公主呢?”
奉恩稍微松了口气,这个他是知道的,可奇怪的是,在他看来皇帝本也该知道。
“西川的安国公主,也是在三年前西川跟南越之争中……身故的,”奉恩的声音里透着一点切实地惋惜:“有说是染了疾病,也有说是被越人所害。”
可话未说完,奉恩便发现皇帝扶着额垂着头,就仿佛肩头有万钧之重,已经叫他无法承受了。
奉恩一惊,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
他只得闭嘴。
在寂静中,殿外有个小太监来到,见状,徘徊不敢入。
奉恩的心腹过去问了一句,才回来于他耳畔低语:“南寺的人说,辛姬的情形已然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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