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乐园(8)
第13章 失乐园(8)
突然听到刹车皮尖叫,有人猛然把她往后拉,她跌到那人身上。驾驶员摇下车窗,看到是个病恹恹的美少女,怒气转成文火:“唉,同学,走路要看路啊。”“对不起。”车子开走了。拉她的男人穿着银貂色西装,仿佛在哪里看过。啊,是刚刚那六个搭讪人之一。“对不起。”“我看你心不在焉,所以跟着你走。”“是吗?”也并没有救命的感激感,她只是模模糊糊对全世界感到抱歉。
貂色男子说话了:“我帮你拿书包。”“真的不用。”他就把书包抢走。也不能真使力抢回来,免得路人以为是真抢劫。“你还好吗?”“还好。”“刚下课吗?”心里想:不然呢。嘴巴没说话。发现这男人长得像讽刺漫画,天然惊讶的大眼睛,貘的长鼻子。“你长得好像一个日本女明星哦,叫,叫什么的?”想起刘墉里夹的小照,她笑了。而他当然以为她是因他的话而笑,声音抖擞起来。“有人跟你说过你很有气质吗?”她真的笑了:“你们台北人都这样吗?”“怎样?”我家有一口纸箱在搜集你们这种人的名片哦,忍住没有说出口。他倒真掏出一张名片,职位不低,公司也响亮。“区经理先生,你一定很忙吧?”他打开手机就取消了今天的约,说:“我是真心想认识你。”她看着路边松树绒绒的手指不正经地动着。“我是真心想认识你,我们去吃饭好不好?”她看见神用名为痛苦的刃,切下她硕果仅存的理性,再满不在乎地吃掉它,神的嘴边流出血样的果汁。她说好。“吃完饭去看电影?”她也说好。
电影院里没人,好冷,她的左手蛇上右手,右手蛇上左手。貂色男人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貂色西装像一件貂皮大衣。看见他西装里的衬衫是黑色,她无限凄楚地笑了:“啊,我的,男朋友,也总是穿黑色。”“或许我是你下一个男朋友,你男朋友在做什么?”不关你的事吧,忍住没说出口。“你看起来年纪很小,你男朋友比你大吧?”“三十七。”“啊,三十几岁的话,以三十几岁来说,我也是蛮有社会地位的。”她一面笑一面哭:“我是说,大我三十七。”他的眼睛更大了。“他有太太了吗?”她的笑跑了,只剩下哭。“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哭呢?”
思琪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了小旅馆,老师带她去快炒店,她一个人吃一碟菜,他一个人吃一盘肉。那时她非常固执,非常温柔地看他的吃相。她怕虚胖,不吃肥肉,说看他吃就喜欢了。他说她身材这样正好。她那时忘了教他,女生爱听的是“你一直都很瘦”。又想,教了他去说给谁呢?这时候,电影院里的思琪心里快乐地笑了:“肉食者”在古文里是上位者,上位,真是太完美的双关了。脑袋嗡嗡之间听见貂色西装先生谈工作,说他不被当人看,被上司当成狗使——思琪马上想:他们知道什么叫不被当成人看吗?他们真的知道被当成狗使的意思吗?我是说,被当成狗使唤。
不知道怎么甩掉貂色西装先生的。思琪回到她和怡婷的家。大楼公寓前面的管理员老盯着她看。总不能叫他停,显得自以为是。管理员不超过三十岁。每次回家,一踏进街口,他都把眼球投掷到她身上,她一路沾黏着那双眼球。
她爱老师,这爱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一个火,却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围起来,又鼓颊吹气揠长它。蹲在街角好累,制服裙拖在地上像一只刚睡醒不耐烦的尾巴。但是正是老师把世界弄黑的。她身体里的伤口,像一道巨大的崖缝,隔开她和所有其他人。她现在才发现刚刚在马路边自己是无自觉地要自杀。
思琪去抽屉翻找,伊纹姐姐给的玫瑰项链静静地在首饰盒里盛开,戴起来又低了一点。她有一颗锁骨旁的小黑痣作标记。又瘦了。穿上跟伊纹姐姐一起去买的小洋装,蓝底上开的也是玫瑰花。思琪哭了,肩膀一耸一耸的。没想到第一次穿是这种时候。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拉开窗帘,天黑得很彻底,显得远远近近一丛一丛灯花流利得像一首从小熟背的唐诗。思琪走进阳台,往下看,楼下便利店外拔掉消音器的摩托车声,蒸腾到七楼就显得慈祥了。人衔着香烟走路,看下去,脸前烟火摇荡,就像是人在追逐一只萤火虫。爬出阳台,手抓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她心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并不比前者更蠢。高风把裙子吹胖,把裙上的花吹活。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就要死了。这时候,往下竟看见对面那公寓管理员又在看她,脚钉在地上,脖子折断似磕在后颈,也没有报警或喊叫的意思。仿佛他抬头看的是雨或是云。思琪心里只出现一个想法:这太丢脸了。马上爬回阳台,利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脚。她才十六岁,可是她可以肯定这会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在阳台肝肠寸断地哭,传了越洋短信给老师:“这爱让我好不舒服。”后来李国华回来了也并不对短信表示意见。老师是爱情般的死亡。爱情是喻依,死亡是喻体。本来,这个社会就是用穿的衣服去裁判一个人的。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会读到,思琪写了:“一个晚上能发生的事真多。”但是,思琪搞错了,这还不是她人生最丢脸的一幕。
李国华和同事去新加坡。他们每天都很晚起,先到景点拍几张照,再悠闲地晃到红灯区。照片是给老婆孩子看的。
新加坡的红灯区顾名思义,有大红灯笼高高挂。李国华心想,这里没人看过苏童,想到典故,也是白想。物理老师说:“一个小时后这里集合?”英文老师的眼镜颤抖得亦有贼意,他笑说:“一个小时对我不够。”他们都笑了。数学老师拍拍英文老师的肩膀说:“男人还是年轻好,话说回来,我很少用买的。”李老师说:“我也很少。”没有人要承认不是骗来的就不知道行不行。英文老师笑了:“人家技巧好你们也要嫌?”李国华心想:英文老师原来不是太有爱心,是太没耐心了,他不会明白,一个连腿都不知道要打开的小女生,到最后竟能把你摇出来的那种成就感。这才是让学生带着走的知识。这才叫老师的灵魂。春风化雨。李老师心里的笑升上来破在脸上。大家都想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摇摇头不说话,转过去对物理老师说:“希望你不会对你那小演员有罪恶感。”物理老师说:“这是分开的。”李老师笑说:“你老婆是灵,妓女是肉,听话的小演员是灵肉合一,你真幸运。”物理老师拿下眼镜擦,没有说话。李老师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觊觎人家的女生似的。马上用大方的语气说:“我跟我那学生倒分了。”人人露出诧异的表情,倒不是为他哀戚,而是疑惑是谁递上去。李老师说:“现在这个很好,非常好,简直太好了,好到我没法一次容纳两个。”“几岁?”李老师笑笑不说话。所以低于十六岁,还没合法。他们不禁都露出羡慕的眼光。李老师倒是一脸无所谓。数学老师大声说:“谁不会老呢?”李老师说:“我们会老,她们可不会。”后来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这些老师的心里。
他们开怀地笑了,拿饭店的矿泉水干杯。干杯。敬如鹅卵石般缩小老去的男人。敬河水般永远新鲜地流过去的学年。敬河床的同志情。敬每一颗明知道即将需要威而钢却仍然毫不胆怯地迎击河水的卵石。敬如核弹倒数读秒的威而钢之千禧。敬同时拥有说中文的人口与合法的红灯区的国度。
他们最后约了一小时后原地集合。
这是李国华第三次参加补习班同仁的狩猎行旅。前两次倒没有太深的印象。这次找了一间门口气派的,高高挂的大红灯笼,红得像过年。一进去,马上有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妇人起身招呼,中年妇人走到哪里都有一个壮硕的黑西装男人跟着。妇人看着他的名牌包包,一脸满意。中年妇人把他引进大客厅,右手臂戏剧化地荡开,一个个小姐如扇展开来。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琳琅满目。目眩神摇。
李国华心想,果然不能像前两次,路边人拉了就进去,大的店有大好。小姐们都站着丁字步,大脚是大丁字,小脚是小丁字。每个人都笑出上排六颗牙齿,夹在两片红唇之间。大牙齿是六颗,小牙齿也是六颗。他低声问中年妇人,我要年轻的。中年妇人的华语流利中有辣椒的味道,她说,年轻的有,年轻的有。叫了两个小姐过来。李国华在心里帮她们卸了妆。十八岁左右。他的声音更低了,有没有更年轻的?中年妇人笑了,挥挥手把小姐都赶回去,小姐们的蛇腰像收扇子一样合进帘子里面。中年妇人的辣椒口音说“先生你等等我”,手掌亲昵地含在他肩上,捏了他一下。他的腹股间隐约有一种愿望太容易满足,在满足之前就已经倦怠的感觉。但是,辣椒夫人从不让客人失望。
<div class="contentadv"> 辣椒夫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出来,胭脂浮浮的,刚涂上去的样子。不会超过十五岁。是个东方面孔的小孩。就她吧。上了楼梯,不知道为什么一排小姐沿着窄梯一阶阶站着,他和女孩走上楼的时候,觉得她们训练有素的红唇白齿像一只只眼睛盯着他们。他有一种要保护女孩的心情。
房间不大不小,墙纸也是热带专有的刺眼的绿色。女孩帮他脱衣搓皂洗下身。女孩小小的,身上也小小的。她涂得白白的脸像是被插在黝黑的脖子上。她动作之利索,像其他女孩一样问他从哪里来。专业而一律的问句衬在嫩烂得像一块蛋糕的口音之中,有一种苍凉之意。她骑在他身上,韵律得像一首芭乐歌。听了一遍就会跟着唱。
李国华突然想到房思琪。有一次在台北小公寓里狩猎她,她已经被剥下一半,还在房间窜逃。狩猎的真正乐趣在过程,因为心底明白无论如何都会收获。她在跑的时候,屁股间有一只眼睛一闪一闪的。他猎的是那一只荧光。快抓到了又溜走。她跑得像在游戏。跑没五分钟就被卡在腿上的小裤绊倒,面朝下倒在地板上,制服裙膨起来又降落在腰际,扁扁的屁股在蓝色地毯上像电影里的河尸只浮出屁股的样子。他走过床,走到她身上。在床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床太软了竟也有不好的时候,他很惊奇。
这样下去他不行。他把女孩翻下去,一面打她的屁股,一面想着那一次房思琪大腿间的荧光到手了又溜出去,他知道那是什么了!那一次,就像他小时候在家乡第一次看见萤火虫,好容易扑到一只,慢慢松开手心,萤火虫竟又亮晃晃颠着屁股从眼前飞出去。想起来,那一定是他人生第一次发现了关于生命的真相。他很满足。给了女孩双倍的小费。尽管黧黑的屁股看不太出掌印。
但是他忘了他的家乡没有萤火虫,忘记他这辈子从没有看过萤火虫。反正,他是忙人,忘记事情是很正常的。
回来以后是开学。李国华在思琪她们的公寓楼下等她们放学回家。在人家骑楼下等,在他还是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他还以为自己最大的美德就是耐性。
房思琪发现今天的小旅馆不一样。房间金碧辉煌的,金床头上有金床柱,床柱挂着大红帐幔,帐幔吐出金色的流苏,床前有金边的大镜子。可是那金又跟家里的金不同。浴室的隔间是透明的。他去冲澡,她背着浴室,蜡在地上。
他从后面扳她的脸,扳成仰望的样子。思琪说:“老师,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生吗?”“从来没有,只有你,我跟你是同一种人。”“哪一种人?”“我在爱情里有洁癖。”“是吗?”“我说收过那么多情书也是真的,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你懂吗?你知道吴老师庄老师吧?我说的他们和一堆女学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你低头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思琪想了想,说:“那老师,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吗?可是老师,你也对不起我啊。”李国华在压榨她的身体。思琪又问:“老师,你真的爱我吗?”“当然,在一万个人之中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把她弓起来抱到床上。思琪像只毛毛虫蜷起身来,终于哭出来:“今天没办法。”“为什么?”“这个地方让我觉得自己像妓女。”“你放松。”“不要。”“你看我就好。”“我没办法。”他把她的手脚一只一只掰开,像医院里看护士为中风病人做复健的样子。“不要。”“我等等就要去上课了,我们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好吗?”思琪慢慢感觉自己像走进一池混浊的温泉水里,走进去,看不到自己的手脚,慢慢觉得手脚不是自己的。老师的胸前有一颗肉芽,每一次上下晃动,就像一颗被拨数的佛珠坠子,非常虔诚的样子。突然,思琪的视角切换,也突然感觉不到身体,她发现自己站在大红帐子外头,看着老师被压在红帐子下面,而她自己又被压在老师下面。看着自己的肉体哭,她的灵魂也流泪了。
那是房思琪从初一的教师节第一次失去记忆以来,第两百或第三百次灵魂离开肉体。
醒来的时候她正在风急火燎地穿衣服,一如往常。但是,这次老师不是把头枕在手上假寐,而是跳下床抱住她,用拇指反复抚摩她耳鬓的线条。头皮可以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既是在深深出气,也是在闻她的头发。他松开手之前只说了一句话:“你很宠我,对不对?”太罗曼蒂克了,她很害怕。太像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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