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惊梦
晨光熹微时，外头传来清脆的鸡鸣声，在朦胧寂静的天色中格外悠长响亮，惊醒沉睡于春色的梦里人。
春枝在天光未明之前就醒了，这阵子她总是做梦，来来回回都是在那条弯月河边，她站在堪堪要被河水浸过的宽大石阶上，纵身跳了下去。
她再一次从梦里惊醒，浑身冒着冷汗，那种快要被溺死的窒息感太过真实，她忍不住大口呼吸，胸腔起伏的厉害。
良久她才缓过来，全身一点点放松，盯着隐约透出了些晨光的窗户纸看了许久。
怎么最近总做这样的梦？
鸡鸣后，她慢慢坐起来，推了推身边还在熟睡的秋月，问道：“秋月，你今天去浣衣吗？”
家中浣衣的活本来是她和秋月做，然而秋月嫌冬春的河水冰冷，盛夏的日头太烈，这活便都抛给春枝一个人做，她只是跟去做个样子。
有时候起不来，甚至样子也不做。
春枝见她不耐烦的摆摆手，又翻个身继续睡了，便也不再多说，径直起身梳洗。
她先去厨房里熬上粥，然后端起木盆出门，穿过又深又长的巷子，往弯月河边去。
她来得算早，河边的人只有三两个妇人在浣衣，已经热络的聊起来了，春枝礼貌地同她们打招呼，带着笑意。
春枝的性子柔和，容貌又生的十分出挑，肤如凝脂，柳叶弯眉，一双杏眼清澄，眸中如含着一池净水，见人总是带着笑意，十分赏心悦目。
从前常有人打趣，春枝母亲当初怀她时是得了菩萨庇佑，不然以她那中人之姿和泼辣性子，怎么生得出这样貌美又和顺的女儿。
这话偶然叫春枝母亲听见一回，她气的大骂一通，连带着春枝也一同骂，说她日日只知道涂脂抹粉，招摇过市。
自那后，没人再议论这些，只暗叹春枝投错了人家，有个这样的母亲，一日都不得安生。
大婶们拉着春枝唠了几句家常，又来了两位大嫂，说着什么县太爷新娶的侧室昨晚死了，据说是死在床上，被人抬出去时衣裳都没穿，身上青紫，还有血迹。
几个人惊讶又好奇，虽然面露厌恶，但又聊得热火朝天。
春枝不喜欢这些八卦，便安静洗着衣服，她想着今日要做的事，今天是月末，她的绣活该交去铺子了，然后领下个月的绣活。
下午要去茶馆听说书，《孔雀东南飞》的故事讲完了，不知道今日会讲什么故事，但她不能错过。
春枝洗完一盆衣服，站起来捶了捶酸痛的腰。
她身上的衣服有些旧，样式却极好，是她自己一针一线做的，绣着绽放枝头的桃花，栩栩如生。
哪怕有些宽厚的衣裳也藏不住她的清瘦纤细，身姿如像柳枝一般出挑。
一位大嫂瞧见了这场景，啧啧笑道：“春枝也今年十六，该找夫婿啦，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小子。”
“春枝诶，我大儿子今年正好十七……”
“可拉倒吧，你那儿子干打铁生意的，又黑又壮，别吓到春枝哩。”
“春枝，我也有个侄子，读书人，那可比打铁的干净……”
春枝脸被闹红了，有些局促，呐呐道：“我、我还没想过这些。”
“哎哟，哪个姑娘到了十五六岁不想这些，你娘也该给你物色啦。”
春枝招架不住她们的调侃，红着脸抱着木盆回家去了，留下一串哄闹笑声。
此刻天色大亮，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春枝拐进巷子里，隔壁家的院门也开着，王青石蹲在院外的大树下，拿着块糕点喂狗。
狗是他家养的，糕点也是他家做的，每天早上春枝浣衣回来都能看到这一人一狗的和谐景象。
“春枝，你今天又一个人洗衣裳？”王青石站起身，接过她的木盆放在一旁的石墩上，又递给她两块点心，“红豆糕，尝尝。”
王青石家是开糕点铺子的，春枝与王青石做了十多年邻居，也吃了他家十多年糕点。
春枝吃了一口，露出个赞许的笑容，她微微俯身看狗，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狗。
王青石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有些紧张道：“我、我明天要去表哥家喝喜酒，天亮就要动身。”
春枝点点头，“这是大喜事。”
“可能要去半个多月，安平县挺远的。”
“你路上多小心。”春枝吃完红豆糕，同王青石闲聊完准备回家，刚端起木盆，又被叫住。
“春枝，等我回来，有东西要给你。”
她回头，见王青石脸上带着点不自然的笑，欲言又止。
“你同我卖什么关子呢？”春枝轻笑。
王青石摇摇头，不自在的四处张望了下，笑意又忍不住，低声道：“不、不敢。”
见他不肯说，春枝便也不再追问了。
院门打开，秋月端着碗走过来，瞥了春枝一眼，不满道：“今天的粥太稠了，你明天多加点水。”
“你昨天说太稀了。”春枝看了眼她碗里的粥，明明不稀不稠正好。
秋月冷哼一声，看见不远处的王青石，眼睛一亮，小跑着过去，声音立即变了个调，又娇又长，“青石哥哥，早上好。”
她很喜欢王青石家的狗，每天准时端着早饭去看它，陪它说话，可她此刻站在狗旁边，一双眼睛却尽往王青石身上瞟。
春枝看着她那忸怩模样，心想她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狗。
吃过早饭后，春枝拿着绣品去铺子里交货，得了十一两银子，又领了下个月的料子，要绣一批香囊，样式都是她拿手的枝上桃花和柳叶合心。
她揣着钱和料子回了家，交了十两银子给母亲，自己偷偷攒了点碎银子，春柳的五岁生辰也快近了，她想带她买两身新衣裳。
没办法，她明明每个月缝了衣服拿去铺子里卖钱，赚店家的钱，自家妹妹却不喜欢她绣的衣裳，非要花钱去铺子里买旁人绣好的，任人宰割。
这大概就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下午春枝又出了门，说是去铺子里同那些姑娘一起绣香囊，实则是拐去茶馆了，她没什么旁的喜好，除却刺绣便是听人说书。
这个年纪的姑娘们大多都爱首饰胭脂，穿红着绿，有意和春色争明艳。
春枝心思不在这些，她生了张白净的脸，不上胭脂也无妨，眉眼温柔的笑意比珠翠花钿还动人。
她此刻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捧着茶杯，听说书先生讲项羽与虞姬的故事，眼里透着光彩。
她没机会去学堂，父母亲更不可能教她读书认字，若说能学到些学问，便是在这茶馆。
这说书先生懂的极其多，讲的故事也精妙丰富，他能从爱恨情仇讲到英雄帝王，信手拈来，有时心情大好，还会说些骇人听闻先鬼怪异志，吓的台下人纷纷捂耳尖叫。
春枝倒是不怕，反而听的兴起。
下午偷偷去听书，晚上便要加工刺绣，桌上点着支蜡烛，她在光影里安静地刺绣。
秋月拿着件湖蓝色的衣裳在铜镜前比划，嘟囔着料子不够新，衬的人不白，她来来回回将所有衣裳试遍了，也没找着件称心的。
“春枝，帮我选一件。”秋月双臂挂着五六件衣裳，眉头拧着，即使是求问，语气也不善。
春枝抬起头将衣裳打量了个遍，也不问她这么折腾要做什么，径直指了指那件湖蓝色的。
秋月立即将那件湖蓝色的扔回床上，偏不要，又让春枝继续选。
春枝选一件，她便丟一件。
最后只剩下件粉色为底，铺满大片桃花的。
她眉一挑，笑道：“就这件。”
春枝无言。
秋月换上那衣裳，在铜镜前来回照，喜笑颜开道：“明早再梳两个辫子。”
春枝低头默默刺绣。
夜色渐深，春枝收好绣活准备睡了，她瞥见秋月搭在架子上的衣裳，终是没忍住，道：“这件衣裳上的桃花太多了，会显……”
秋月正哼着曲子挑流苏簪子，闻言睨她一眼，冷哼道：“多多益善不懂吗？”
“两个辫子也……”
“两个辫子才好看，你懂什么！”
春枝彻底不说话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睡觉，秋月突然凑过来，不悦道：“明天你不许穿今日这件衣裳。”
春枝眉头也没皱一下，已然习惯了她如此霸道，嗯了一声道：“我不和你撞色。”
“也不许梳辫子！”
“我从来不梳辫子。”
秋月想想也是，春枝从来都是挽个简单的发髻，插支木簪子，很是不懂时髦。
她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心满意足的熄灯睡觉了，乐滋滋的想着明日的自己该有多惊艳。
春枝心下微叹，好端端的，这眼光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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