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平静
萧逢奕:“为什么?”
宁饶:“我也不知道,我下意识就出手了,没有抢你功劳的意思。”
“我没说——”
“多谢。”那虞卿姑娘柔柔地从宁饶怀里撑起来,那双眼睛似乎是有什么预感一般,追着宁饶,不舍得垂下帽上的纱。
“姑娘没事罢?”宁饶正欲松手,又感到肩头一重,女人发尾淡淡的香气勾过来。
“这位姐姐,奴家脚扭了,您能再借我扶一会儿吗?”
她抬起头,纱帘几乎要扑到宁饶鼻尖。从那若隐若现的眼睛里,宁饶读出几分希求之意。
于是宁饶点点头。
萧逢奕不知为何,偏觉得这画面看不过眼,传音给她:“宁饶,你个女人,怎么也吃这套?”
“吃哪套?”
“你瞧不出来,她脚没受伤,这是和你装柔弱呢。”
“你不是方才还怜惜人家柔弱,怎么现在就瞧不起了?怎么,恨她勾引的人不是自己?”
“你少拿对付你那徒弟的怪话激我。她柔弱无辜是真,可蓄意接近你也是真。你没想过她为何装可怜接近你?”
“兴许有难言之隐呢。”
萧逢奕冷哼一声,“你倒是怜香惜玉。”
宁饶觉得他好笑,怎么几句话就这么喜怒无常?小孩子脾气。
此时虞卿瞥一眼自己手中的花篮,惊呼:“啊呀,奴家把花都散您衣裳上了,实在对不住……”
宁饶一看,还真是,那异彩缤纷的花都在这场英雄救美之中被折腾得花瓣零落,有一半漏了宁饶满裙,有一半滚入灰尘里。
“我是无妨。你的花散了,你该心疼花才是。”
“都是俗物,随它们去罢。”
宁饶看了看那俗物,有些遗憾,又问:“姑娘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虞卿挽住她手臂,伸手一指:“朝这边儿走便是。”
宁饶招招萧逢奕:“过来。”
对方走到她身边,手里被塞了一个花篮。瞥见宁饶用一种“怜香惜玉,你怎么都没点儿眼色,还不帮人家姑娘拿着”的目光谴责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时怀风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宁姐姐!你方才动作好快!没事吧?”
宁饶摇摇头,又听他说:“宁姐姐,方才就是这位虞姑娘赠了我花。还有这位公子在那边儿巷口,见我和虞姑娘被恶徒刁难,路见不平,出手相救。”
宁饶瞄萧逢奕一眼:“有这事?”
萧逢奕尾巴都要翘上了天:“别谢。助人为乐而已,不足为道。”
宁饶:“我还以为你多少要邀功。”
“幼稚,太幼稚了。”
“原来您是这位小公子的姐姐。”虞卿轻声道。
怀风不作声,默默走到宁饶左手边,宁饶便顺手揉揉他被吹起来的几缕乱发,“给姑娘添麻烦了。”
“不麻烦,既然这位小公子是奴家的有缘人,那您应该也同我有缘。”
宁饶本以为这个“有缘”不过就是个托辞,谁知这姑娘这么认真:“这‘有缘’二字,姑娘是怎么算的?”
虞卿倚在她怀里,忽而巧笑嫣然:“天机不可泄露。”
宁饶一哂,“那就等以后有缘再见吧。”
没走几步路,就到了虞卿下榻的客栈。送别了她,宁饶带着怀风和萤,准备回去。
现在家里的饺子应该还没凉。
她迈开步子,萧逢奕也追上来,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她右手边的位子。
“?”
“此番见你,还未好好切磋。”好战分子如是道。
“无甚精进,免了。”
“你我约定好了,岂能说免就免?”
“你我约定,何时作数能过五次?”
“嘁,这次免就免了,下不为例。”他倒是好生宽宏大量。
话是说开,但是萧逢奕并未转道,锲而不舍地跟在宁饶身后,好似她背后有什么宝贝,跟得太近,连萤都忍不住离他远些。怀风拽了拽宁饶的袖子,以目示意。
他其实对这个突如其来就插进他和宁姐姐之间的男人没什么好感,虽然虞姑娘遇到刁难是托他化解,可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人……也许,谁让他认识宁姐姐,还非要强行同她搭话,他自己还没和她说几句呢。
“幼稚。”宁饶没注意怀风的神情,只突然站定,萧逢奕在她脚跟后面猛地一刹,一张俊逸逼人的脸蛋险些贴到她后背。
萧逢奕猝不及防被坑,不由愤愤道:“你才幼稚,小学生坑人的套路你也学。”
“愿者上钩而已。”宁饶没什么耐心,“你总跟着我作甚?”
“没钱吃饭。”
宁饶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前日回家去,吵了一架,被我那宠妻灭妾的爹赶出来了。好在我娘和离得早,放现如今的话,这老头子怕不是连她这个发妻都要踩在脚下。”
“当真?”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萧氏一族外忧内患,早该分崩离析,只是还缺个决堤口。”他轻巧得好似说得不是自己家,又转而向宁饶道:“反正现在我无家可归,你个做朋友的可不能作壁上观。”
宁饶好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不过她也不在意真假就是了——萧逢奕说话从来真话少假话多,唬人。
对方还在唱独角戏:“你我虽然最初是对手的形式相见,但是他乡遇故知难能可贵,宁饶,你总不能因为我如今失了势、身无分文流离失所,便不认这个朋友吧。”
“道德绑架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她不吃这套。
“哇,”萧逢奕泫然欲泣,“你真无情——”
“蹭饭蹭住可以,但是要做家务,顺便帮我带徒弟。”
“一诺千金,就这么定了。”
“那你为何不回你们正极宗住?”
“一群老古板们,禁这禁那,我那几个师兄师弟,既没你们潜山热闹,又好勾心斗角,我才不回去。”
……
宁饶回去的时候,王姨正在堂前支起桌子,杜元瑶从王姨手中接过一碗荷叶粳米粥,听见她脚步声,转头道:“师尊回来了?”
“嗯。”宁饶走到她身边:“辛苦你了,等会就让他来吧。”
“他”指的是跟在她身边踏进门槛的萧逢奕。
“萧道君?他怎么也跟您回来了?”杜元瑶一时不解。
刚被支使了活儿的萧逢奕并不推脱家务,但却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
他以往找宁饶打架时常见她这小徒弟,虽然不怎么说过话,但是他一贯地自来熟:“元瑶啊,我和你师尊每见面一次的比试输了。所以嘛,我就被你师尊赢回来当压寨夫君了。”
怀风刚进门的脚停下了,身形僵住,目光炯然,十分不可思议地锁定了萧逢奕,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世上有这样胡说八道的厚颜无耻之人。
杜元瑶没怎么见识过这位萧道君的这一面,险些当真了:“道君您可不能乱说,师尊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萧逢奕,”宁饶的声音后发先至,盖过那句囫囵的“未婚夫”,她说,“既然想蹭饭,就去给冯姨打下手。”
怀风又转了头望向她,她却不说话了。
萧逢奕恶作剧得逞,一边儿去端菜,一边儿想起来安抚小姑娘道:“元瑶,不要太较真嘛。你看,无论什么原因,你师尊都很欢迎我……”
这下小姑娘都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了,只匆匆转向宁饶:“师尊,锅里还煨着的鸡汤,火候没到,您得再等会儿了。”
宁饶并没有要求什么——甚至是她先提出的做饭,到头来却让元瑶自己包全了,这小姑娘却还主动揽上责任。
她自认不算什么手脚勤快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带出这么一个责任感高到成为习惯的徒弟……或许,还是跟在她身边神经会有些紧张的原因?
这时王姨准备的菜还没全做好,宁饶看了萤和怀风买来的食材,决定再加几样菜。
萧逢奕和怀风自告奋勇进了厨房。
杜元瑶不太习惯萧逢奕这个师父辈儿的帮她打下手,可是萧逢奕这个人,兴致上来找人打架能打一天一夜,只要他高兴,杀鱼切菜都乐此不疲。
只不过他这般殷勤的结果是宁饶阴森森地盯着他,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警告:“萧逢奕,我不建议你把西湖醋鱼做成甜口的。”
萧道君一手拌着佐料,一手举着一条刚简单开膛破肚的生鱼,一点儿都没有他正极宗大弟子的架子。只是那鱼被他伸手一举,身后正在揉面的怀风一转头就和那条鱼的青白眼对视了个正着儿,手里一松,面团重重倒在案板上,大片的面粉被震起,雾蓬蓬地糊了他一脸。
宁饶递给他块帕子,正欲接过萧逢奕手里的鱼,却听怀风道:“宁姐姐,这个还是我来吧,小心脏了你的手。”
“脏就脏了,洗手就是。”她忍不住指指他鼻尖的面粉,“你怕得很,也敢拿吗。”
“怎么不敢……宁姐姐放心交予我便是。”
杜元瑶提前伸了手,截下了那条命途多舛的鱼,看出那鱼被慕寒宵切得十分放肆,理智道:“师尊,弟子来吧,鱼的内脏、去腥、去刺的处理都颇为麻烦,弟子有经验。”
萧逢奕那边儿又抢来了猪肋排,毫无刀法地乱剁,声音之大让宁饶担心邻居们会不会怀疑她杀人分尸。怀风见帮不上什么忙,去找王姨炒菜。可惜他臂力不行,炒锅拿了一会儿就拿不动了,还顺便吵糊了锅底儿的菜,油烟气儿熏得他呛出泪来。
好在他知耻而后勇,当即定下了每天都要来厨房精进厨艺的计划。
那边萧逢奕和生肉生鲜屡战屡败,遂下挑战书,包圆了未来一个月内厨房的生食。
听了宁饶之前建议,打算在此处仔细研习厨艺的杜元瑶:“?”
师尊不会同意的,一定不会同意的……吧。
在一片混乱中,之前几人包的饺子又加了新的,一大桌子菜腾着热气,杜元瑶舀着汤,忙里偷闲,这才想起来问:“对了师尊,慕师兄呢?”
宁饶:“为民除害去了。”
杜元瑶一愣,纳闷道:“饭都没吃就忙着去啊,想必很紧急。”
宁饶:……忘了,这个是真的忘了。
……
杜元瑶和萧逢奕的加入使这座宅子更加热闹也更加狭窄起来:吃饭的圆桌、院中的圈椅,连前院后院的使用都要泾渭分明——怀风学剑在前院,萧逢奕杜元瑶宁饶练剑在后院。
可怀风终究是个凡人,宁饶担心他们哪天让他瞧出了纰漏——修道者不得无故干涉寻常人命运,一旦有谁以修士身份改变凡人命盘,这修士会被天道惩罚不说,严重的还会与此凡人命盘相连、休戚与共。这是刻在天道的铁则。
虽然更多时候这种规则是为了防止修士向凡人寻仇,但是规则就是规则,哪怕是“被发现”也不行,天道的惩罚虽然也有小有大,可还是能避则避。
于是她这夜跟怀风商量,翌日上午送他去私塾读书,下午在家练剑。怀风自然答应。那他不在的时候萧逢奕和元瑶便可以专注修炼。
不过她让萧逢奕蹭住多少也有点儿条件——毕竟现如今她这个小徒弟缺个武功高强的陪练,萧逢奕脸皮又厚又抗揍,还能提点几句,多好。
是夜,几人坐在院里看月亮。
萧逢奕瘫在新买的躺椅上,没心没肺:“宁饶,你选的这地方倒是不错,夜里空阔,环境也好,就是地方小了点儿,树又多,夏天到了还不得喂蚊子。”
宁饶才不理他。
“你徒弟呢?”
“去厨房了。”
“真优秀。”萧逢奕由衷感动道,“我怎么就没有这样优秀又努力的徒弟?”
宁饶:“是没有这样优秀又努力的保姆吧。”
“那小子呢?”
“你礼貌点儿,他叫怀风。”
“好,那个叫怀风的小子呢?”
“……元瑶说是要做些糕点,怀风也感兴趣,就去帮忙。”
“那小子,”萧逢奕想起对方精致的容貌和苍白脸色上难解的阴沉死气,摇了摇头,“你从哪里捡到的?”
“上次你找到我的地方。”
萧逢奕突然不说话,从躺椅上支起身子,慎之又慎地转头,长久地盯住宁饶。他不笑的时候,眉目锋利逼人,黑眸像薄冰下凝结的深海,格外有威慑力。
只是,这样的注视,却让宁饶想起圆头圆脑的玄凤鹦鹉,那种把它放在手指上、一个不顺心便要找机会啄人的坏脾气小鸟。
她被盯得发毛,不客气道:“你哪根筋搭错了?”
“……你包养他?”
“严格意义上可以这么理解。”
萧逢奕不悦地挑了挑眉:“我给你狡辩的机会。”
“我需要辩解吗?”宁饶气定神闲,甚至好心地伸出手指给他数了数条件,“我,刚好有钱,看他又有缘,包养他,有什么问题吗。”
“你居然说得出这话!”萧逢奕竭力想要面无表情保持严肃,却还是忍不住奋力谴责,“宁饶你人设崩了!你在外面不是这样的!”
“我哪里不是这样的,我人设什么样?”宁饶麻木不仁地开口,“必要情况下,我可以说,男人,你在玩火。你想听听看吗?”
“宁姐姐。”怀风从厨房里出来,捧着盘子过来,蹲在她手边,“我跟元瑶姐姐学着做了山药红枣糕,这是刚蒸出来的,你尝尝。”
宁饶看了一眼那盘子里的东西。
怀风赧颜:“卖相不佳,但应该尚可入口。”
宁饶瞧着他垂下来的脑袋,轻轻摸了一把,拿起勺子:“好”
——入口即化,红枣有些甜了,但确实味道不错。
“好。”她这一句是评价。
“真的吗?”怀风抬起脸来,眼睛亮晶晶的,宁饶顺手又在他脑袋上撸了一下毛,于是他眼睛更亮了。
隔着宁饶冷眼旁观的萧逢奕觉得自己险些要被这种光芒亮瞎。
他觉得宁饶哄这小子的方法有点儿眼熟。
宁饶尝了大半个,有点齁了,又在怀风满含期待的目光里坚持咽下去。
“整体口感不错,就是一次不要做太多,单一的味道容易发腻。”她认真建议道,“下次可以试试山药芋泥糕吗?”
怀风狂点头。转身飞奔向厨房,向厨艺也不甚精通的厨艺老师杜元瑶传达了评价,他跑得太快,还有些气不顺,声音未加控制,大得满屋都听得见:
“宁姐姐说好!”
“宁饶,”萧逢奕给她递了杯茶水解腻,等她喝完,才道:“说一句我听听看。”
“什么?”
“你刚刚那句,‘男人,你在玩火。’”
“我说的是必要条件下……好吧,我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
“……你难道很喜欢听霸总语录吗,幼稚。”
“那又怎样。”萧逢奕向来不以厚颜为耻,不过却另起话题,“话说回来,你怎么养这小子跟养猫似的?”
“我有吗。”
萧逢奕笑起来:“我记得你师尊之前养的那只猫儿也是被你这么照顾的。你好像当时挺喜欢它,尤其喜欢揉它后脑勺。”
宁饶觉得他笑得古怪,莫名其妙道:“我喜欢温顺的小东西,怎么?你也喜欢?”
“我才不。”萧逢奕瞥见不远处那个黑影听见这句后默默转身离开,突然生出几分无所谓的好奇:一个凡人走路声也能这么轻?兴许是体质的缘故,魂魄半失,活人也像鬼。
宁饶似乎有所感应地回头看去,什么也没见。又听萧逢奕道:“他脖子上挂的那是定魂珠?你送他了?”
“嗯。”
“一掷千金,宁道君豪气。我说你待在这小城闭关有何意思,原来是金屋藏娇。”萧逢奕神色如常,语气却不如常,“你连潜山都懒得回去,就为了个金屋藏娇?”
宁饶皱了皱眉:“你怎么没完没了了。你说我不在潜山。那你又为何不在你的正极宗呢?你这三番两次来绥玉城又是所求为何?”
“只有两次,没有三番。”
“加上随我去无名冢的那次。”
“……”萧逢奕很轻地笑了一下,仿佛呼出一口夜晚的风。他说:“我俩也算是各怀鬼胎,倒是公平。”
“谁跟你各怀鬼胎。”
萧逢奕起身,手中执着的鲛油烛随他动作无声地一亮,献出温柔的光。他起身便走:“我要回去睡觉,你这边儿有安神香么。”
“没有,蹭住就不要这么多要求。”宁饶随口说。
萧逢奕转身,那烛焰温和地在他胸前跃动,照亮他下颌线和紧抿着的唇峰,双眼似乎在凝视着什么,既是在凝视眼前不灭的烛火,也是在凝视宁饶望来的目光。
“好吧,蹭住确实不妥,那宁道君对我有何要求?”他缓慢地开口,语气微妙,“在下身无分文,以身抵债如何?”
宁饶冷酷无情:“……有完没完,你有病吧。”
“哈哈。”萧逢奕笑两声,转身留给她个背影,“我去睡觉啦,宁饶,晚安。”
他走出十几步又退回来。
宁饶:“?”
萧逢奕:“我要睡不惯你这儿床怎么办?”
宁饶吸气、吐气,吸气——:“滚。”
萧逢奕:“你骂我。”
宁饶:“你不该骂吗。”
萧逢奕托腮思考了一会儿,宁饶也就平心静气和他对视一会儿。末了他找到答案:“对,该骂,骂得好。”
宁饶点头,欣慰:“你神经终于搭对了。”
萧逢奕:“那我睡不惯你这儿床怎么办?”
“你认真的?”宁饶给出个认真的回答,“打地铺。”
“好吧,我争取睡惯这个床。”萧逢奕叹了口气,不知道在遗憾什么。“宁饶,晚安。”
“晚安。”宁饶也转身去洗漱。
照例去陪怀风读了会儿地方志之后,他似乎兴致不高,宁饶以为是困了,便让他早点睡觉。
“睡不着。”怀风趴在书桌上,懒洋洋地歪着脑袋看向她。
“你还没睡怎么知道睡不着?”
“我昨晚做噩梦了。”怀风的眼睛青蓝色,像凝结着新雪的湖泊。宁饶有时候会疑心,是不是仔细去瞧,就能在他的眼睛里发现飞鸟、流云和月的倒影。可是她要是真的去追究的话又什么都没有——那双眼睛所倒映着的,只有她自己。
宁饶并没有追问他梦见什么,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梦见宁姐姐不要我了,宁姐姐说不认识我,还不理我。”
“……”宁饶诚实地说道,“我五岁就不这么骗我父母了。”
怀风被她说得一噎,有点委屈,又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宁饶拍拍他:“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早些休息。”
在灯下看了这么一会儿书,她有些困了。
怀风瞧着她,又开口:“宁姐姐,我好看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几分不自然,眼睫扑闪得像两只初飞的黑尾蝶。
“好看。”
“宁姐姐不会不喜欢我,是吗。”
他这句话的因果关系十分奇怪,宁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是,但是我并非是因为你外貌——”
宁饶想了想这说辞,怎么想都觉得这毫无说服力。
怀风心里也正是如此:骗人。
他又想:但是没关系。
容貌上的言语纠纷的确很能将人带入误区。宁饶当即该换话题,送怀风好好睡觉。
“没关系。”她说。
怀风恍惚片刻,抬眸看她。
“不会……不理你,也不会不要你的。”宁饶揉了揉他的头发。“所以不要想太多,晚安。”
怀风笑起来:“晚安,宁姐姐。”
宁饶去书房,把刚读完的地方志放回书架上,一转头看见有个东西在角落微微发亮,约摸是个人形的身影。
她不怕鬼,可是她现在心情不太好。
于是她走过去。
欺神剑挂在那里。宁饶从慕寒宵打开它之后便再未让这把剑离身,直到方才和萧逢奕聊天——这把剑很擅长蛊惑人心,虽然现在不如在那无名冢内有阵法加成,但根据慕寒宵的教训,被蛊惑过的人很有可能再次上当。为了避免萧逢奕被这剑灵抓到空档,宁饶把它放在了书房。
现在,它在做什么?
欺神剑之下,环绕着丝丝缕缕灵光流转的红线,红线逐渐塑成一个人形的影子。
一个剑灵,在化形?
“不要企图打断我。”
宁饶本来只是想观察,并未想要打断。但是它既然说了,她就拿出剑来。
“……我说了不要打断我!你的剑伤不到我。”
宁饶怀疑这剑灵出了无名冢就降智,昨夜还是中二,现在就是板上钉钉地降智反派了。
她依言拿剑刺去,果然毫无作用。
灵剑都伤不了的东西,不是极强,便是极弱。强的斩不动,弱的没必要刺。
这剑自诩是神剑,想来神魂应当格外强大。可现如今魂魄已现,尚在虚弱状态,为何伤不了?
宁饶心下了然,“这是幻术。”
既然是它最擅长的幻术,那便是虚影,自然没什么可伤的。
只是它为何今日便能放出幻术?
慕寒宵。
昨日欺神剑的要求分明是:月光、出鞘,和她的……
不。
宁饶环顾书房,想起来慕寒宵抽出那把剑的情景——
是黑暗,出鞘,和……
“他放出了你。”
“是啊。”欺神剑的声音里是难以自抑的快活,“这可要多谢你那位好徒弟。”
是要多谢。宁饶不动声色给慕寒宵算了一笔账,心想他这次还是回潜山关禁闭吧。
“你蛊惑了他什么?”宁饶问,“或者说,你向他应允了什么?”
欺神被放出的条件是,黑暗、出鞘、和,欲、望。
“你问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忒多废话。宁饶擦着剑。
她也许还真的知道。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他惦记着复仇……”
欺神剑的躯体快要编织完毕,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愉悦道:“你很清楚嘛。他是个疯子。”
“疯子?”
“他心中之景唯有一片死尸遍地的焦土,那其中有你一个。他想杀你,你看不出么。”剑灵说完这句,遂对自己嗤之以鼻,“也对,你若是看得出,就不会把他收为弟子了。”
“你的蛊惑,是窥探他心中之景?”
“是啊,对你也是如此。”那剑灵颇不在意,“可惜你心里什么图景都没有,就几个男人女人,真是无趣。”
“所以昨夜你那男女之情为凭游说我?”宁饶一笑,得知这才是他昨夜中二的原因,转了话题,“你告诉了他想杀我这个念头,不算出卖你的主人吗?”
“谁告诉你他放出吾来,他便是吾的主人了。”剑灵睥睨着,眉目深深浅浅地被灵光勾勒出来,细看去,竟是一张极其妖孽的面孔。长眉入鬓,眼尾飞扬,透着几分邪气。
一头白发未束,倾斜如瀑。宁饶看着,心不在焉地想:老古董,他大约好几百岁了。
剑灵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吾的主人,当然还是你了。”
宁饶无语片刻,不知道这妖孽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喊我主人,你会听我的话吗。”
“当然——不会。”
“那又为何称我为主人?”
“你同吾结了契,吾受了你的血。”他的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却有几分实打实的咬牙切齿,“便宜你了,主人。”
“这契并不长久。”
逐渐成型的男性躯体身姿峭拔,比宁饶高一个头,他俯下身子逼视她:“是啊,说不定哪天吾解脱了便要夺舍个人玩玩,主人,您最好离吾远些。”
“是吗,我确实应该离你远些。”宁饶目光在他身上波澜不惊地扫过,像是扫过厨房里那条开膛破肚的鱼。
她说:“没人告诉你说大话的时候应该穿件衣服吗。”
光裸着的男人脸色一黑。虽然在夜里看不出来究竟有多黑,可是也够了。宁饶摊开手,转过身去以示意自己非礼勿视。
其实她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她还没准备好如何处理这把剑——现在又添了一个剑灵。
按他的意思是,与他结契便会制约他……那契失效之后呢?她难不成要一直结这种契印、拿自己的血养着他?如果失效,他会如何?
他现在显然不如无名冢里那般有随意制造大规模幻境的力量,那不如趁此机会,镇压了他?
得带回潜山上去。
“吾名月在。”
宁饶:“你不是叫欺神么?”
“吾若为剑,剑名欺神,”男人指了指自己,“吾若为人,则名月在。”
好奇怪的名字。宁饶不甚在意:“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
“?”
“夜深了,我要休息,所以,有话快说。”
“……”月在不适应宁饶这种说话方式,但他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宁饶,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除吾之外的那十一件神器,如今都流落何地吗?”
“不想。”
“你不想,并非代表你不知道。”月在站在她面前,伸出的手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然而虚影是触及不到的。“我早就想说了,你身上有另一件神器的气息。就是时间有些久了,快要散尽了。”
宁饶拧眉,她从没见过什么所谓神器,什么时候遇见的?今早遇见的那些花她猜是虞卿从修真界顺来的灵花,肯定不能是神器。可是再往前倒退,她就没有再遇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同类的气息确实很吸引他,男人似乎还想要到她颈间去嗅。宁饶又推不开一个影子,便用如意契:“离我远点。”
对方退后两步,觉得好笑:“这也值得命令我?”
宁饶转头就走:“我要休息。白天你最好不要出来,别吓到人。”
月在道:“他们看不见我。”
宁饶转身:“为何?”
“现如今我灵力受制,记忆未完善,只有你一个人瞧得见我。”
“记忆?”宁饶没想到剑也会失忆,但是她很高兴他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再好不过了。”
翌日晨,她带怀风去瞧了私塾。
少年人不知道她为什么心血来潮要给他找老师,便问:“宁姐姐要我考个功名吗?”
“不是。”宁饶只是想给杜元瑶制造一些练功的空间。“我对你没那么多要求,但你既然喜欢读书,给你找个好环境和好老师总是对的。”
青天白日,阳光刺眼,怀风眯着眼,宁饶执着的遮阳伞偏给他一半。
他说:“那我要是不喜欢那里呢?”
“换一个,或者不去也行。你不必把学业太放在心上,这个我会让先生照顾一下你的身体的。”宁饶对这个无甚所谓。
“开玩笑的,”怀风说,“宁姐姐选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他好像格外依赖自己,宁饶想,难不成自己真抱着一颗养猫的心?
回家的时候,杜元瑶和萧逢奕在炸厨房。
元瑶一定不是故意的。宁饶看着她端过来的山药芋泥糕,问:“既然是点心,何至于闹出这样动静?”
杜元瑶眼观鼻鼻观心,萧逢奕若无其事道:“我想给你烤个面包。你徒弟听了我的设想,非常乐意同我一试。”
“烤炉你会做?”
“可以一试,这不是正在实验中吗。”
“……你有病吧。”宁饶如此问候道。
如此过了一个月,日子过得平静却也还算快乐,虽然其中波折包括怀风莫名其妙被同窗欺负、换了三家私塾、杜元瑶通过了瓶颈期、并且在辛苦学习下成功掌握了绝大部分家常菜做法、萧逢奕自制了一个烤炉并炸了它……等等。
本以为会掀起点儿风波的剑灵却什么也没做,他白日里从不出现,只有夜晚会和宁饶说几句话。
潜山上也没传来什么消息,姜霖老样子,楚濯尘回家探亲,四师妹出去悬壶济世还未归来。
日子舒坦得像在阳光下铺展开来的麦子,升腾出干燥又柔软的香气。
直到宁饶想起来一件事情——
那天,被她派去舜华城的慕寒宵,怎么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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