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
少年声音清朗温润，像溪水潺潺流淌过鹅卵石。
昭璃支起身子，扶着大树摇摇晃晃站起来。
眼前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着一身描金玄色衣衫。轮廓分明，眼眸水洗般明澈，鼻梁挺且直，眉宇间有一抹清正之气。
从小在深宫挣扎生存的经历，让她拥有准确判断他人对自己的恶意的能力。
这个人，对自己没有恶意。
轻轻松口气，她已是累极，若他要对她不利，真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你咳咳”她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嗓间有些艰涩，一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认得我？”
少年听到这话沉默了一瞬，眼睫轻颤，垂下眼帘，面上却漾起和煦的笑容。
“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手里还拿着件衣袍，看向她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肩膀、胳膊和腿上，“这回怎么伤这么重，我帮你看看吧。”
说罢，他走上前来，想把衣袍披在她身上，昭璃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躲开他的手。
眼前之人确实眼熟，可她此时已是虚弱至极，如同惊弓之鸟，身体本能地规避所有不熟悉的气息。
她抗拒的动作让他一愣，手托着衣袍僵在原地，萧奕辞抿紧了唇，眼瞳闪过一丝难过，“我还以为，你也能一眼认出我来。”
“萧奕辞，”他抬眼对上少女的视线，郑重道，“我是萧奕辞。”
听到熟悉的名字，昭璃仔仔细细看向少年，他的脸和记忆里一张总红着脸、不敢看她的小孩儿逐渐重叠在一起。
这是她儿时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哥哥。
“原来是你呀！”
少女莞尔一笑，阳光映得她眼瞳金灿灿的，就像玉雕的仙子活了过来，可堪入画，百般难描。
看到她望着自己笑，萧奕辞面上染起微红，一直烧到耳朵尖，急急别过眼去，不敢看她。
心中却有些恼意，明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也已经长大，为何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萧奕辞还记得儿时跟随父亲去天启帝国的情形，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陆昭璃。
他出身七曜山庄。七曜山庄不以武力见长，但炼丹、炼器、阵法、符箓、御兽等辅助法门皆有擅长，阵法更是天下一绝，许多修仙圣地都会邀请他们去加强阵法。
那时，父亲在与帝王手谈。他尚年幼，对下棋并不感兴趣，便先行告退。
天启帝国很大，重重宫殿层层叠叠，他本是想回帝王给他们准备的宫殿，可却越找越偏，越走越荒凉，最后走到一片湖泊。当时已是深秋，湖里的荷花早已开败，风吹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飘在湖面上，说不出的萧索。
天启帝国素来以繁复华美的风格在修真界独树一帜，与其他门派流行的简约飘逸泾渭分明，没想到这宫里还有如此破败的地方。他正打算转身走时，却见到湖边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漱冰濯雪、晓月生寒，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
帝国的姑娘也多是婉约可人的长相，柔得像一汪春水，可湖边的娃娃却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像仙子。
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正打算走近瞧一眼的时候，小仙童却扑通一声跳进湖里，湖水完全淹没了她，点点涟漪扩散开来，冒气咕噜咕噜的气泡。
深秋寒凉，这个天气落水，即使是修真界的小孩子也会生病的。来不及思索，他迅速脱下鞋袜，也跳进湖里，游向女孩落水的方向。
湖水冰寒，即使他已经有了修为在身，也不免冻得牙关打颤。好不容易抓住她手臂，想把她救上岸去，可小仙童却挣扎的特别剧烈，他几乎要捉不住她的手。
他以为小仙童是骤然落水才如此惊慌，于是解下腰带困住她的双手，强行拖她上岸。
父亲教导过，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
他正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小仙童却猛地推开他，又用牙齿把腰带扯下来丢在他面前，眼神警惕地望着他，整个人似一张绷紧弦的弓，“你是谁！”
她手中灵气酝酿，仿佛只要他有何异动，她就会立刻逃离。
“你你别这么紧张，我不是坏人！”
难道自己就那么吓人？
他低头看自己，方才情急时把腰带扯了下来，此时自己下裳松垮，露出里面的中裤。
实在是、太失礼了！
白皙的肌肤迅速涨红，慌乱地弯腰，一手捡起腰带，一手拉住下裳，手忙脚乱地想要让腰带发挥它该有的作用，可越是着急，越是头脑空白，腰带系成了个死结，可下裳还是要垮不垮的。
他窘迫得俊脸爆红，对面的小仙童却散去了灵力，整个人仿佛舒展开了般，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带上些笑意，“原来你是担心我落湖呀。”
“是是呀。”他呆呆回答道。
当然是救人呀，难道这么冷的天气在湖里游泳么。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小仙童眨眨眼，捏了个诀将自己衣服头发烤干，走到他面前来，帮他把死结解开，然后又退开几步远，背对着他，“你快把衣服穿好吧，我不看你。”
眼见小仙童果然转过身去，他定定神，凉风吹过，他身上衣服还是湿的，冰得他头脑清明了些。
轻咳两声，捏诀烤干自己，又按照平时的教养仔仔细细穿好衣服，确保一切妥当，身上连个多余的褶都没有了，“在下穿好了”
小仙童闻言走向湖边，偏头道，“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抓个鱼。”
话毕，她又跳进湖里，不一会儿就抓了一条银色大鱼上来，熟练地刮去鳞片、破开鱼肚、掏出内脏，又捡两根细木棍磨尖顶端，从鱼嘴处穿过鱼身，生一堆火，烤了起来。
他和小仙童对坐在火堆两边，柴火灼灼，她白玉般的脸上映了一层暖色。她穿一身白裙，发间绑着一只正在捣药的小玉兔，兔子眼睛用小颗红宝石镶嵌，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其他饰品。
天启帝国特别富裕，宫里人都喜欢穿浮华绮丽的衣服，头上不是烧蓝镶金玲珑点翠累丝朱钗，就是一水的千叶攒金牡丹海棠芍药花首饰，珠围翠绕、云蒸霞蔚、落英缤纷，看上去就是一番花团锦簌的华美之景。
小仙童这样的清汤寡水实在少见，也许她是谁家宫人的孩子，来这里宫里偷偷捉鱼玩吧？
正在思考着，灼热的火焰窜上来，舔舐着鱼身，不一会儿就有香味飘了出来。
“原来你是故意跳下去的啊，”他有些懊恼，倾身靠近火堆，伸手放在火上，明黄的火焰驱散了湖里染上的寒气，又忍不住道“这么冷的天，下湖抓鱼很容易生病的，你家”
闻言，小仙童的眼睫微不可查地一颤，低垂着眼眸，将手里的烤鱼递过去一半，打断了他的话，“我喜欢吃鱼，尝尝吧。”
鱼肉被烤的刚刚好，外边已经是金黄色，渗着油脂的香味，里边的肉还是鲜嫩的。
香气扑鼻，他伸手接过，顾不得烫，咬上一口。
香酥与滑嫩的味道同时在舌尖晕开，火候把握的刚刚好，可美中不足的是什么调料都没有放，多少显得有些寡淡。
他偷偷看她一眼，只见小仙童捧着鱼肉，小口小口吃得极认真，他不忍心拂她的好意，便也仔细吃起自己这一份。
日色渐晚，高远的天边大片绮丽的红霞铺开，应是天仙狂醉，乱把晚霞揉碎。
“你家在哪儿呀，这么晚不回去，”他很快把鱼吃完了，把剩下的木棍丢进火堆，火光摇曳了一瞬，“你父母会担心的吧。”
秋风打了个旋儿，夕阳斜斜照在小仙童的脸上，长长的眼睫在眼睛下投下了一个阴影，她唇瓣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撕下一片片鱼肉往口里送。
他那时年岁尚幼，父母对他也十分宠爱，实在不懂什么叫做“看人脸色”，只顾着担心此处太过荒凉，她一个人在此实在不妥，于是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小仙童仰起头，轻轻浅浅的目光掠过他，最后落在天边的晚霞。
属于小孩子的声音是软糯的，可她说起话来的音调却是平静又和缓，“他们都死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可他抬头看她的面庞时，却见到她唇瓣在轻轻颤抖，火光映在她的眼里，像是风中之烛，明明灭灭。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多糟糕的话，握紧了拳，又松开，最终站起身来，走到小仙童的身边，与她并排坐下。
“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看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讶异，旋即绽开抹笑来，“没关系，一直都是这样的。”
小仙童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眉眼鼻唇无一处不美，就像是按照他心中仙子的模样长得一样，他只觉得心跳如鼓，好像什么都忘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拉远拉长，竹烟波月、烟岚蒙蒙都做了陪衬。
这个笑容，他记了很多年。
后来，直到月上柳梢头，有宫人路过，她迅速扑灭了火堆，一个人走进阴影里，暗影吞没了她的身影。
而他也在宫人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该去的宫殿。
踏进殿里，一阵暖意袭来，将秋意的萧索隔绝在外，殿内鲛纱的帷幔似杳霭流玉，地上铺展着白色毛毯，精致的花型香炉中焚着苏合香，飘飘袅袅地腾空而起，弥散开来。
他坐在床上回忆这半天的经过入了迷，连父亲唤他也没有听到。
父亲走到面前，抚摸他的发顶，温声问着今天所见所闻。
他只说在宫里迷了路，不知是羞涩还是旁的情绪，他下意识地隐瞒了小仙童的事情。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试图按照记忆里的路线去湖边找她。
他素来是个路痴，直到午时才远远看到那座破败的宫殿，上书“臻园”二字。
还没等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好些说话声。
先是个温柔的女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您的规矩哪儿去了？”
“诶，咱们小公主什么时候有规矩这回事儿了，姐姐也太难为她了。”一道娇软的声音接上了话，在“小公主”几个字眼上咬的特别重，就好像这是什么能羞辱人的词汇似的。
紧接着是道尖细男声拉长了语调，声音颇为戏剧地转了几个弯，“哦——怪不得会做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呢。”
“无人管教，可不是只能来偷鱼吃么，咱们别为难人家了，”先前那温柔女声连连感叹道，“这可是‘公主’呢，哪儿是咱们能得罪的？”
几人听到这话一齐笑了起来，有个上年纪的人说道，“什么公主，没准是个野种呢！听说良妃就是因为与人私通才”
话没说完，就低了下去，似在忌惮什么，但马上又响起一道软和中带着稚气的声音，“是啊！她和明旭公主长得一点都不一样，就是个天孤煞星！窈儿姐姐只是给了她一块糕点，第二天就被活活打死了”
一阵推搡声传来，紧接着什么东西落入水里，那东西拍打着水面，溅出哗哗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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