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婺州兰溪县。那一年,陆丝清十七岁。
兰溪城的市集上,一向都是热闹的。这日,天朗气清,陆丝清拉着闺友云儿兴致勃勃地在市集上闲逛着,时而观看杂耍表演,时而流连于女红绣品、胭脂水粉,时而又在那些扎的草瓮、糊的灯笼、做的饭萝前停留上一阵。路边小摊小贩的生意并不比那些光鲜体面的店铺差,可称得上物品繁盛,众妙毕备。
这时,陆丝清拿着两朵不同颜色的绒花,正在犹豫该买哪一朵,身后的云儿忽然暗暗拽了拽她的衣袖。陆丝清不解地看向她时,却见云儿颇为不安地低声说:“后面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哪儿呢?”陆丝清好奇地回过头,只看到一个年轻公子离去的背影。
云儿摇摇头说:“这个人我不认识,应该是冲着你来的。”她忧心地看了陆丝清一眼,“你最近应该没得罪什么人吧?”
陆丝清看着那人的背影,摇摇头说:“胡说的是什么?倒好像我天天只知道闯祸似的。我并不曾见过这个人。”
云儿皱眉说:“那就怪了,我也不认得他,可是他盯着我们起码有一柱香的时间了。该不会是什么歹人吧?”但这话很快又被她自己否决了,“可是歹人哪有生得这样俊朗,穿得这样讲究的?”
陆丝清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说:“你越发疑神疑鬼了。也许只是同路。”云儿讨了个没趣心有不甘,又回头看去,那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陆丝清将两朵绒花递到云儿面前:“你说哪朵更好看?”
云儿不甚在意地说:“白色吧,我比较喜欢白色那朵。”陆丝清听说,又比较了一番,才略微惋惜地将粉色的绒花放回原处,拿出荷包付钱。
路上,陆丝清忽然提议说:“下午如果不忙,我们去田里摸螺丝吧。”
云儿立刻来了兴致:“好极了!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前几天我还想吃炒田螺呢。” 云儿说着,往前看了看,忽然想到什么,笑着说,“上个月南瓦子前新开了一家曾记面食店,听说生意很是红火。今儿中午我们去那里吃桐皮熟烩面吧,每碗才十文钱!”
陆丝清笑着说:“桐皮熟烩面还是你吃吧,经你这么一说,我此刻倒很想吃一碗丝鸡面。”
二人正说着,一个和她们年纪相若的人跑了过来:“两位姑娘,我们少爷请姑娘去前面茶楼一叙。”
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坐在茶楼一侧的正是刚刚那位公子。
云儿拍手笑着说:“我就说他是有意的,这下你可信了吧。”
陆丝清看了云儿一眼:“你刚刚说的就是这个人?”
云儿点点头:“可不就是他么!”她心中疑惑尚未解开,忙追问那个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似乎不肯透露太多,只说:“姑娘但请移步,我们少爷自然会告知身份。”
陆丝清皱了皱眉:“可是我们并不认得你们。”
云儿也说:“你们这些富庶人家的子弟,见着人家年轻姑娘就追着走,可知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之人。理他呢。”
那人听了忙解释:“两位姑娘误会了,我们少爷确实有要事要同姑娘说。”
陆丝清和云儿互视一眼,云儿诧异道:“这可奇了。”
陆丝清说:“且听听他说什么。青天白日的,还怕他做出什么不成!”
云儿含笑点头:“也是,有我们这位女侠在这儿呢!”
二人还未走上茶楼,那男子早已站起身来迎接,且十分有礼地向她二人点了点头。他一身华服,文质彬彬,自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采和□□。观其衣着举止,一看便知品貌不凡,自是出自有根基、有教养的人家。刚刚的那个随从走了过去,立在那人身后。
云儿甫一上楼,一见如此情形,便低声问陆丝清:“哎,我今儿穿的衣服还算好看吧?赶快帮我看看发髻乱了没有。”
陆丝清斜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好得很。”
云儿这才放心,微微整顿衣裳,盈盈作细步走上前去,对那白衣男子施了一礼,轻声细语问:“不知这位官人找我二人,有何见教?”
跟在后面的陆丝清听到这话以及她说话时扭捏的语气,忍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
那男子却十分温和有礼:“上次舍妹得蒙姑娘相救,感激之至。可惜姑娘当时走得急,并没来得及亲自道谢。本还担心无以再见,不曾想今日竟偶然得遇,实在万幸。”
陆丝清原本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云儿,想要静观她如何再往下演,耳中乍一听到方才的话,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云儿一眼,云儿也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若不是那人说这番话时一直看着自己,陆丝清差不多以为对方是在同云儿说话。
云儿悄悄推了陆丝清一下:“我只说是找你的,你还说不认识人家!”
陆丝清回过神来,对那男子摇摇头说:“我想这位公子一定是弄错了,我并不曾见过你。”她想了想,又问,“公子说我救过令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在哪儿?”
那人似乎为她记不起前事颇感意外,解释说:“几天前,舍妹鸢儿在市集上被一个纨绔恶少带人追赶,所幸得遇姑娘,始得避祸……”
陆丝清细细回想,忽然轻轻一笑:“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么说来,那个生得天仙一般的姑娘竟是令妹。”陆丝清说着,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名男子,点点头说,“你们的确像是一对兄妹。”
云儿仍旧糊涂,问陆丝清:“怎么一回事?”
陆丝清笑了笑说:“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儿若不提,我差不多就忘了。前几天,魏大雄在街上拦着一个姑娘不放,那姑娘好不容易挣脱,又被他带着几个家丁追赶。我当时就在附近,实在看不下去,不得已只好出手了。”
云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说呢。”她想了想又低声笑着,“这个魏少爷怎么死性不改,青天白日的,脸皮也太厚了些。魏家那么点儿声望,生生都给他败坏掉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丝清你这次又得罪人了。”她又叹了口气,“可惜当时我怎么就不在场,错过了那么精彩的场面——有段日子没见你显露身手了。下次你再打架,好歹告知我一声,我也好搬个坐墩在旁边瞧个热闹!”
陆丝清眼光在云儿脸上上上下下地打量,恨声却又带着丝笑容说:“你当我喜欢跟人动手呢!没心没肺的家伙,只知道看笑话,我怎么偏生认识你这么个人!”
云儿低笑着说:“彼此彼此!”
二人暗自嬉闹间,那公子早已让人重新续了一壶茶上来,又吩咐了随从几句,然后回身十分有礼地说:“两位姑娘请坐。”
云儿抢先一步说:“如此失礼了。”她一面笑吟吟地说着,一面先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陆丝清无奈地看了云儿一眼,也只好挨着她坐下了。
那男子看着陆丝清:“承蒙姑娘恩惠,感激已极。尚未请教姑娘贵姓?”
陆丝清初时观此人衣着装扮,已知他出自富贵之家;如今听其言谈,倒也是文质彬彬之人,不像魏大雄那般仗势欺人,亦不像一般的豪门乡绅那样目中无人。再加上从他方才的话语来看,此人似乎并无恶意。因此陆丝清亦十分有礼地回答:“不敢,我姓陆,正是兰溪本地人。”她又指着云儿说,“这位是云儿姑娘。”
那人点了点头。
既已坐下,陆丝清只好没话找话:“想来这位公子并非兰溪人。”
那公子问:“陆姑娘何以知晓?”
陆丝清轻笑着说:“这有什么难判断的?公子口音不同。而且我自小在兰溪长大,公子若果真是兰溪人,我就算叫不上名字,也大概有个印象,可我确定之前并未见过你。”
云儿也附和着说:“正是如此。我们这位姑娘对兰溪一带的人和事可是熟得很。”
陆丝清看了云儿一眼:“也不尽然,我所认得的不过是常常出现在市集上的人罢了。若说兰溪那些名门望族的人,他们经年都不露一次面,那我就一概不识了。”
云儿低声说:“我在夸你呢,你还跟我抬杠!”
那男子点头说:“陆姑娘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是兰溪人。我姓郑,名叫郑平渊,家住金陵。此次同妹妹来兰溪,原是为了探望祖父祖母。”
云儿听了这话,低头略一思忖,突然间恍若大彻大悟一般,猛地一拍桌子:“呀!我知道你是谁了!”
云儿这一突然的举止动静太大,桌上的茶杯震了一震,一个茶盖摇摇摆摆翻滚了一阵,径直滚到桌子底下去了。陆丝清长年累月虽是习惯了云儿的一惊一乍,对面的郑公子却是吃惊不小,连邻桌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云儿很快意识到自己举止的突兀,一时间讪讪地开不得口。
一时间一阵静默,气氛有些尴尬。就在这时,陆丝清弯腰捡起地上的茶盖,拿帕子细心地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接着扫了云儿一眼:“审案还是说书呢?!我要不要再给你找个惊堂木?最近周二郎在东青门外的瓦舍里讲说三国故事,据说听众从棚里排到棚外,连站的地方都难找,甚是热闹。我想他天天讲书也一定累得很,要不然我托人帮你说一声,让你临时替代他一下?你很有说书的潜力,我看好你哦!”
此番话一出,对面的那个男子不禁微微笑了。他这一笑,云儿原本窘迫的神情才渐渐放松下来,她借机变回淑女样子,向那郑公子赔笑说:“真是对不住,刚刚一时兴起,太过冒失了,大官人切勿见怪。”她一面又低声恨恨地对陆丝清说:“你这个人,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挖苦起人来简直比我还刻毒百倍。在旁人面前,到底也该给我留点面子,下次别怪我口下无情了。”
陆丝清低头喝茶,微笑不语。
云儿这边数落完,立刻换上笑脸对郑平渊说:“这位大官人,若是我猜得不错,郑大员外定然是你的祖父。那可是兰溪县数一数二的乡绅。而且听说他的儿子——应该就是你爹,呃,令尊了,是朝中的封疆大吏,也是兰溪县十几年来最有名的人物呢。我说的可对?”
众所周知,兰溪县有郑、冯、李、王、魏五户世家大族,而又以郑府居首。
郑平渊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位姑娘过誉了。”
对方肯定的答复使云儿好像猜对什么高难度的谜语一样高兴,她激动之下,差点再次惯性地拍桌子。这次幸亏陆丝清反应得快,在桌下及时按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
云儿侧身对陆丝清兴奋地说:“你瞧!我就说吧,我看人看事一向错不了,要说本姑娘当年……”陆丝清拉了拉她的衣襟,这才止住了这滔滔不绝的话匣子。
陆丝清渐渐敛了神色,对郑平渊说:“郑公子以后还是多注意一下令妹的安全吧。如今虽是太平盛世,可顽皮恶少多少还是有的。公子是外地人,或是有所不知,那个魏大雄是兰溪县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偏生令妹又生得那么美丽。至于上次的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对于我来讲,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因此道谢就不用了。郑公子的心意,我心领就是。”陆丝清说着,礼貌地欠了欠身,“郑公子请便,我们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郑平渊似乎还有话要说,陆丝清却已经拉着云儿出去了。
出了茶楼,云儿埋怨说:“干嘛走得那么急?”
陆丝清叹气说:“你能不能有点眼力劲儿?没看见旁边有人对我们指手画脚!难不成你还想继续留在那儿吗?那个人身份多尊贵,和我们不是一处儿的人!”
云儿仍在絮叨:“那又怎么样!说个话也没什么呀!我长这么大,难得见一回有钱人。不过说实话,我还没见过像他这样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又举止优雅的人呢!”
陆丝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亏你还好意思说!以你这副穷酸破落样,人家心里还不一定怎么想呢!只是他是知书达理的世家公子,自是不好当面取笑你。我再不拉你走,你就原形毕露了!不得不说,你今天一定让那个名门公子大开眼界!”她想起那位郑公子看到云儿拍桌时的惊愕表情,不由得忍不住捧腹大笑。
云儿更是来气,指着陆丝清数落着:“你还敢说!当时你不说替我遮掩着,反倒同我耍嘴皮子奚落起我来了!当着人家大少爷的面,平白的让人家看我的笑话!”
陆丝清笑着摇头:“你就这么在意‘人家’?其实也没什么。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你放心,过不了几天,‘人家’连我们是谁都不一定记得了,哪里还会想起你这桩芝麻绿豆点的小事!”陆丝清想起云儿方才在那人面前的扭捏作态,有意要打趣云儿,便笑着说,“有些人呢,真是好笑!山鸡在头上插几根凤凰毛,自以为就变成凤凰了么?还是山鸡嘛。”
云儿登时摞下脸来:“这话说谁呢?”
陆丝清斜了她一眼:“说别人,对得起旁边这位姑娘吗?想不到这个人不仅好笑,而且还愚笨得很!”
云儿气极:“你你你……”她又岂肯示弱,追上去作势要打。
陆丝清一面躲开,一面笑着说:“每次都是这样,说不过我就动手!罢了,你也别恼,我不过和你一样是只山鸡罢了。”
云儿“哼”了一声:“我回去可要同大家好好说说了,这哪里是什么女侠,分明就是一个得理不饶人、心思狠毒、见不得别人好……的奸诈女子!”
陆丝清尽情地笑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尽可以把世间所有恶毒的词儿全往我身上摞,横竖我不在乎!只怕你没有那么大的才情!”
两个姑娘仍旧边走边斗嘴,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出身高贵的白衣男子正倚在茶楼一侧,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对身后的随从说:“看不出这姑娘倒是个随性、风趣之人。”
那随从忙笑着附和:“可不是?这些个市井女子,大概都是这样的,大大咧咧,全没个体统。怎么能跟大家闺秀比呢?原本我们家小姐已经算是淘气的了,但若认真跟她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就比方她刚刚肆无忌惮地拍桌子,小的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行动这么豪放的姑娘。”
郑平渊怔了一下,静默片刻,淡淡地说:“我说的不是那个姑娘。”
随从怔了怔:“哪个?”他很快反应过来,“另外那个?”
郑平渊静默一瞬,转过身来:“她叫什么?方才竟没有问,尤安,你去查一查。”
这个名叫尤安的随从则以为大可不必,说道:“理会这个做什么?她姓甚名谁,有什么要紧。少爷,您何等尊贵身份,这等乡野之人,何必如此费事?再者,她自己不也说了,救我们家小姐只是举手之劳,不望报答……”
郑平渊打断了他的话,正色说:“这位姑娘毕竟救过鸢儿,怎能因为她出身微贱而轻视她?方才她走得急,我们又事先不曾准备,连个谢礼都没有。”他缓了缓说,“岂不闻‘大隐隐于世’?依我看,她虽然外表谈吐同一般女子没什么两样,其实隐着莫大的本领。再说我们郑府岂能知恩不报?我爹若然知道,也必然会责怪我。”
尤安听了,方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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