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嗔卷：镜中痴
日正临空，树荫成团落在地上，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风拂过，落英几朵。
曲清望了一眼那横笛，只见笛身木漆已斑驳，裹住它的丝绢在掌间垂落，透过布纱，依稀可以看见光滑利落的截面，便问道：“笛子......本就是断的？”
琴抬起袖子，用着丝绢擦拭摩挲笛子，顿了顿，摇头说：“这笛子，是她的。”
“这是她最喜欢的玩意儿了，我以前见她时时刻刻都佩戴着。”琴眉目垂了下来，似是透过这断笛，看到了当年的红亭，只是目光突然冷冷淡淡，索然无味起来：“该是那人送她的吧。后来.....我寻不到她了，只找到这只断了的笛子。”
“青山本不老，因雪而白首。绿水本无波，因风而吹皱。”曲清面上浪静风平，心里却道，“我要是琴魔，非得抽那负心汉的筋，扒了他的皮，让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曲清回头，惊觉孟青言正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一片平静，她探头，眯了眯眼：“我就比较幸运，遇到的人是青言。”
孟青言的冰冷目光才稍有了波动和暖意，侧身对一旁的琴说：“东西给我。”
琴很是心疼，将笛子递给他，再三嘱咐：“不要碰坏它，九天君注意着些。”
孟青言看他一眼，平静开口：“再多，也不过是与黄土同卧。”趁琴还未体会这句话的意思，他便把笛子横斜在镜片前，闭目凝神，念了一句：烟波四起，红尘一念。
随着时间流逝，镜中影像逐渐清晰。“阿琴，”传来隐隐女声，洋洋盈耳，“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请师傅心安。”男声音色清朗，夹杂着一丝喑哑，该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
镜景依旧看不清人像，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琴听到了镜中人声，回头看向曲清，脸上带着一丝朝慕与怀念。
不久之后，镜中传来推门嘎吱声，还有人缓慢、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师傅？”
女子声音慵懒，“回来了。”
“那位霸图又来求见师傅，在外面候着。”少年小心翼翼地询问，带着些试探与讨好。
“霸图？”女子懒洋洋地笑着，“那位见了我就扬言要娶我的登徒子？”
“是的。”听着女子不满的语气，少年语气轻快了些。
“见，怎么不见，我倒是想会会这个画痴。”
“我命人去......”少年丧气垂头，声音都低沉下去。
“不用了，”女子打断他的话，“直接叫他进来吧。”
“是的。”一句话，应得是柔肠寸断、若有所失。
少年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沉寂，直到门声再次响起。
成年男子的脚步声更加闷沉，咚咚咚，敲在人心上，他开口问候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是你，”红亭愕然，“我还在想画痴该是如何飘零书剑的闲人。看来，还真是个闲人。”
“我本闲人，赋歌慕曲筝。”男子笑得开怀，不拘礼法，“初闻红亭琴仙天上音，就觉得心旌摇曳。当初做了些惹姑娘不快的事情，实在是情难自禁，情非得已。”
好一个登徒子，曲清觉得望洋兴叹，望尘莫及。连琴也在一旁嗤笑，“他这人就是如此花言巧语。最会哄骗人。”
曲清笑笑，继续凝神细听镜中声音，果然，红亭十分恼怒，声色厉苒，“霸图你实在欺人太甚！你劝你改邪归——”
“好好好，改邪归你，改邪归你。”霸图打断她，轻声细语：“姑娘莫气，你一生气，你瞧，我浑身都软了。”
红亭气得发抖，往日里的温婉平静散得干净，“滚滚滚，好不要脸。恶心得很。”
“‘惊才绝艳一弦惊梦，意气风发素手如生’当初我还在想，天下谁人配与我齐名，”男子依旧不急不缓地解释，“那日一见，才知晓什么是绸缪顾盼，如遇平生。”
“滚滚滚，你要喜欢这名头，拿去便是，少来恶心我。”红亭气得不轻，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姑娘——”
镜中声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曲清也是懵了，“怎......怎......么回事？”
“不知。”琴想起刚刚镜中音里红亭对霸图的不满厌恶，嘴角渐含笑意：“一块碎片，能从这笛子里看到的或许就只有这么多？”他的目光落在了被孟青言搁置在一旁的断笛上，蹙了眉头，提醒道：“小心些，这是她唯一的东西了。”
“你不是她最亲近的人吗？”曲清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谎言。
“......”
“呵......”曲清反倒觉得有些可怜他，望着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下定决心。“你......”她略一沉吟，终于还是开口说：“要不你试试把手放在上面，或许能够看到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手？”琴一副为难、心绪纷繁的模样，不解地问：“你想做什么？”
“看你......最深刻的记忆。”她干脆挑明了说，“总会找到与她相关的东西。”
琴听了她的话，皱眉，张开紧握住的双拳，张开后又一根根地并拢，再次紧握，手背青筋迸起。“好。”
镜子再次绽放流光的时候，里面传来男子粗哑、愤懑的叫声，周围草木腐烂、阴冷黏腻，“哪来的野小子，滚开滚开。”
衣不裹体的男孩垂眸打量满是刮痕的双手，不抬头，也不说话。
“脏死了，滚远点，莫要耽误我做生意。”晨起卖包子的老板气得面色涨红，却见男孩依旧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踢开。咣当一声拉开门，对着门外的孩子一阵怒吼，“滚远点。”
朝阳城西，长街长，人声繁，战乱烽火也未曾影响城里的繁华。
乌云蔽日，天突然就阴了下来，云气压城，风雨欲来。商贾云集的街道两侧，掌柜们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儿，一个个都皱了皱眉，要下雨了客人又该减少了。
人群一下散开，街道前一刻还人声鼎沸，下一秒便人星零落。路人面露焦急地看着那黑沉沉的天，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从街头拐角处冲过来，在街道横冲直撞。两旁的行人纷纷退散，避得老远，生怕马儿发狂，殃及池鱼。
此时却见路中突然出现一个干瘦的小乞儿，喝醉了似的马车却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朝着男孩猛地冲了过去，路旁的行人气都不敢喘，胆子小的妇人急忙侧头，紧闭上双眼。
男孩似乎被吓得失去反应，眼看着马车直直地就朝他冲了过来……
一抹红裙翩然而至，怀抱着男孩振衣而起，倒是及时躲过了马车。镜中的红亭伸出了双手，搂住她怀中懵然的孩子。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眸子里仍旧充满绝望和惊恐，触目惊心。
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个从未见过的男孩儿，安宁赴死的模样，却让曲清感到莫名心酸。
“姑姑！”几名侍卫就在这慌乱的时刻冲到了前面，将那疯马儿斩杀，把那几个看热闹的路人统统堵在了商店，这才发现了无声无息躺在红亭怀里的瘦弱男童。
“谢谢姑娘。”男孩挣脱开红亭的手，害怕弄脏她华美的衣裙，耳边那侍卫的声音对她来说缥缈不定，就像某种天外之音。
“臭乞丐，叫你滚远点，不要惊扰到我的客人。”这时，那位身材肥硕，尖嘴猴腮的男人挤开侍卫，指着男孩鼻子骂道，“我可不会再给你包子。”
红亭扶住男孩，小心翼翼将他安放在一旁，还很贴心地给他理了理衣裳。不过她养尊处优惯了，似乎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动作笨拙生疏得很。
镜子前的琴一阵恍然，他静静地望着镜子里的老板，眼底杀气越聚越浓，突兀的，压抑多年的耻辱、仇恨升腾而起。
幼时流浪，冰冷而令人作呕的破庙，被殴打后残破而血淋淋的身体，周围乞丐难以自抑的嬉笑、嘲讽、辱骂，和不远处行人那隔岸观火、志得意满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琴心底最厌恶最仇恨的画面，只要一想起，仇恨的戾气就要从他的心头迸发出来。
“没爹没娘，孤苦无依，真是可怜人。”周围人的同情从来都是毫不避讳。
镜中的男孩猩红的瞳仁差点没让人群之外一脸不耐烦的店铺老板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后像是有些察觉到自己的怯弱与害怕，顿时色厉内荏地举起手掌，猛地扇向男孩。
只是他的巴掌还未来得及落下，被一直站在旁边一颦一笑翩若惊鸿影的红亭化解开了，“这是我的人。”与此同时，娇柔美丽的姑娘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剑，一剑将老板的右手刺了个穿。
一切发生在分寸之间，空气中扬起的血腥味提醒着人们，不是梦。
店铺老板叫得凄厉，手臂破了一个窟窿。街上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众人纷纷偏头想要去看，就连原先待在店内准备躲雨的人们也接二连三地走出门外，好奇地张望。
然后这时，大雨姗姗来迟，瓢泼而下。地上溅起了红色的水花，又缓缓落下，然后消融在大雨滂沱中。
侍卫及时给二人撑起伞，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痛得打滚的老板。
“死不了！”红亭形容温婉，雍容含笑，低头盯着他，“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做什么这么大火气？我就容不得欺软怕硬之人，以后这孩子就归我管了。”
站在红亭身旁的孩子一直冷眼旁观，恍若置身事外，然而在听到那句“归我管了”时，瞳孔瞬间微缩。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男子，男子看见衣着不凡的女子竟然如此袒护自己从来视为蝼蚁的肮脏乞丐，努力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尖声嘲笑道：“姑娘恐怕不知他的身份吧。”
“什么身份？”
男孩身体一僵，可怜的自尊心他不愿意眼前这个女子听到自己肮脏黑暗的过去，也不想在她眼里看到可怜同情――仿佛看丧家犬的眼神。抬头，目光却地落在了一双波光潋滟的美丽眼睛里。
那双眼睛的主人恰好也在看他，仓促地退开了些，对他安抚一笑。
“他只是个没爹没娘的乞丐……”
“往日不可追。”红亭冷哼一声，避开男孩手腕的伤口，握住他的食指尖，打断男子没说完的话，“他将会成为我红亭的徒弟。”
男孩一双手素白修长，却因长年累月的创伤疤痕，显得狰狞异常。但骨骼清奇，手上筋脉清晰可见，他这双手天生属于琴。
这是琴最深刻的记忆，这么多年过去，他仍记得那日大雨磅礴，乌云蔽日，他流离失所一身狼狈，衣衫褴褛连“人”都算不上，而她却翩若惊鸿，宛若盛开荼蘼的艳丽。这样宛若神邸的她对沾染一身凡尘的他伸手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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