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异兽四
少帅的寿宴结束, 宾客相继离开，霍颜也准备向五姨太等人告辞回家。
五姨太关切地问：“霍小姐，你不是说要和那尼尔顿谈一谈么, 我看你们好像也没怎么说过话啊，你向他解释清楚了吗？有没有说明白你给他的那些影人图样，都是你自己亲自设计，并非抄袭别人的？”
霍颜笑道：“多谢五姨太惦记着, 我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对那英国领事说完了, 相信不久之后，他对我的误会也就可以自然澄清。”
五姨太点点头, “那就好, 这笔生意能不能谈成倒是小事, 关键是你们霍家皮影的声誉要紧。”
霍颜：“这次还是要多谢五姨太。”
五姨太用手帕掩嘴笑：“哎，你可别谢我, 要谢啊还是要去谢谢请你赴宴的人。”
霍颜下意识往门口正在迎送宾客的谢时那边看了一眼。谢时身上就像是装了专门探测霍颜目光的雷达，同一时间转过身来。两人隔着夜色对望，霍颜很快又移开目光。
自己养的猫居然想要泡自己，这让霍颜实在是无法接受。
离开帅府坐上马车, 霍颜刚好看见四只小猫顺着帅府门口一棵大槐树爬上来，然后一个接一个蹲在树枝上, 齐刷刷向霍颜这边望过来。
霍颜看了看四只奶猫, 又望了望正在门口帮着送客人的几个姨太太, 然后又看看四只奶猫。
大帅除了少帅, 好像还有四个儿子来着……
霍颜脑子里就像是放电影一样, 忽然出现了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身怀六甲的画面，然后她们相继被抬进产房，片刻后，产婆欢天喜地抱着一只猫崽子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大帅说：“恭喜大帅，又得了一个大胖小子！”
霍颜：“……”
这画面太美，不敢看。
春巧睁着圆圆的眼睛，见她家小姐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捂脸，一会儿扶额，一会儿又表情扭曲，看得特别忧心，忍不住问：“阿颜姐，你，你没事吧？”
霍颜用力搓了两把脸，强自镇定道：“嗯，没事，就是……有点累。”
春巧心疼道：“哎，你这些天为了雕刻那只猫皮影，实在是费了不少心血。不过也多亏了这件皮影，那么多军官抢着要订货，这下即使没有那英国领事，咱们要支付给玉清风的银子也有了。”
霍颜满心满眼里想的都是钱，果然春巧一提起赚钱的事，霍颜立马便将帅府那一窝猫忘到了脑后。
霍颜笑着点了下春巧的脑门：“你以为我只是要凑出点钱给那玉老板，才来到帅府？若只是如此，我至于要绕这么大个圈子么？”
春巧见霍颜笑得一脸奸滑，心说完了完了，她家小姐这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霍颜靠在马车的一堆软垫里，舒服得半眯起眼：“人家都算计到我的头上了，我还能眼巴巴瞅着么？等着瞧，有些人啊，怕是要倒霉了。”
霍平文那日从霍颜书房里偷到了一百零八将的影人图样，加工加点粗制滥造地将影人雕刻出来，然后以低价出售给尼尔顿，转手赚到了七千五百块大洋，既得了便宜，又顺道黑了霍颜一把，这几天心情美得都要飞上天了。
然而这天一早，霍平文刚踏进如意楼，就看见一颗金灿灿的脑袋冲过来。
霍平文脸上堆笑，卑躬屈膝地拱手：“哎呦，这不是尼尔顿大人，您这么一大早登门，所为何事呀？”
尼尔顿满面怒容，将一个长木匣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冷哼一声。
霍平文认出那木匣子是他当初用来装皮影的，为了能让皮影显得更加高大上一点，他还特地物色了一个做工精致的上好红衫木盒。
此时见尼尔顿这般神情，霍平文心里咯噔一下。
不会是这金毛洋鬼子意识到自己被坑，知道这套皮影是次等货，远不值七千五百大洋吧？
不过转念一想，霍平文又觉得，洋鬼子能懂什么，且看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再把他忽悠得找不着北，只把孬货当宝贝！
“霍先生，你当初告诉我，这是霍家的皮影。”尼尔顿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开始和霍平文理论。
霍平文淡定道：“是啊，没错儿啊！这就是我们霍家的皮影！”
尼尔顿怒了：“你骗人！我昨天在少帅的寿宴上，看到了霍小姐做的皮影，你再看看你们的皮影！”
霍平文心说果然，又是霍颜那臭丫头捣的鬼。不过就算那臭丫头雕刻天赋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霍老爷子病了之后才开始学的手艺，他找人雕刻的皮影，就算技艺差一些雕工粗一些，又能差到哪里去？
只怕还是这洋鬼子听了那臭丫头的挑唆，在这里没事找事。
因此霍平文非常从容地伸出手，还像模像样地抖了抖袖子，这才缓缓将桌上的长匣打开了，结果看到匣子里的那些皱皱巴巴，颜色染得乱七八糟的影人，表情当场就没绷住，彻底看傻眼了。
这傻洋鬼子到底对他的皮影人做了什么！！！
霍平文呆滞了好半天才开口：“尼尔顿大人，您这是……把皮影人泡在水里了吗？”
尼尔顿理直气壮地点头：“对呀！”
霍平文：“……”
尼尔顿一脸控诉地看着霍平文，“你们的皮影泡在水中，居然就变成这样了！不仅没有变色，还变形了！”
霍平文嘴角直抽：“可是……尼尔顿先生，皮影就是不能遇水啊，遇水……就是会变形的啊……”
“胡说！”尼尔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皮影，拢共还没有巴掌大，雕刻的是一只小猫，小猫的身上还带着虎斑纹，虽然属于极简的工艺，雕刻花纹不复杂，却也活灵活现。
尼尔顿左右看了看，见一角的方桌上有一把茶壶，过去拿起茶壶，便将里面的水浇在了小猫身上。很快，小猫身上的虎斑纹便褪去，整只猫皮影变成了透明的，接着猫身上又出现了新的图案，慢慢显示出人脸五官，竟是一个男子的剪影画。
霍平文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在皮影戏班子里混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新鲜的玩法。
尼尔顿：“你看，这是对面称心楼里卖的皮影人，我听说，这才是真正的霍家皮影，你这个，是冒牌货！”
尼尔顿将“冒牌货”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徐金刀远远的还没走进如意楼就听见了。
小猫皮影遇水变人，等皮影上的水干了，则又重新变回小猫，而皮影依然透亮平整，皮影上的颜色也没有丝毫晕染的迹象。
霍平文顿时汗如雨下，心知这才是老霍家皮影真正厉害的地方。
秘方啊秘方！
这上面的图画什么的都是花把势，不过是弄些热敏的涂料，糊弄外行人的，真正一绝的是遇水不变形，这才是行家看到的东西。
“你这个骗子！无耻的家伙！”尼尔顿看看恢复如初的小猫皮影，再看看盒子里自己花钱买的那一堆破烂，越想越生气，“你知道么，我这套皮影是要送给女王陛下的！我已经为它付了高额的保险和海运费用！你这是，这是商业欺诈！稍后我会让我的律师来见你，如果不能赔偿我的损失，我们就法庭上见吧！”
霍平文这回脸色才是真的变了，手脚发软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听不懂洋鬼子说的那些保险啊商业欺诈啊的洋玩意是什么意思，只听懂了这洋鬼子说要他赔钱，不然就要惹官司。
尼尔顿丢下这番话，便愤愤离去，直奔街道对面的称心楼。
徐金刀在旁边冷眼看着，不咸不淡来了一句：“早就说过，不要动那些无意义的歪心思，你就是不听。霍掌柜，霍家什么东西最值钱，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当初你找我入股称心楼，是以霍家皮影炮制配方为附加条件的，可是到如今，配方呢？连个配方的影子都没有。如今眼看着霍家又要起来了，以后再想搞到配方，恐怕要难上加难了……”
称心楼如今有玉清风助唱，观众席几乎天天爆满，称心楼自始至终也不说明这位看不见的女前声到底是不是玉清风本人，而玉清风也不出面澄清，以至于不少玉清风的戏迷都开始心照不宣，认定这人就是玉老板，只是因为玉老板与满春园有约，这才不能承认自己在其他戏班参演。
于是玉清风的戏迷们从此除了满春园，在北平城又有了个新的去处，那就是如意街上的称心楼，几乎天天打卡一样，还要占座包场，弄得极为有声势。
有了客流，霍颜受到小猫皮影的启发，专门在称心楼进门角落开辟了一个小隔间出来，卖各式皮影纪念品之类的小玩意，而在所有皮影商品中，就属会变色的小猫皮影最受欢迎。不少人听说这是谢少帅生日礼物的同款，都会好奇地买来，或是珍藏，或是给家里的小孩子玩。
当然，这个小猫皮影无论是大小，还是做工，都是霍颜送给谢时的那个皮影的降级版。
小猫皮影的热销，也让霍家皮影不怕水这一标志性的特点和卖点，在短短几天之内迅速传扬了出去。而这也是霍颜一直希望看到的局面。
以前霍家皮影人制作工艺精良，只是在小范围的圈子里为人所知，甚至有一些皮影爱好者，都不知道霍家的皮影到底和其他人家的皮影有什么区别。
如今倒好，只怕以后再有人想要买皮影，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霍家。
霍颜站在称心楼门口，刚送走几位前来买猫皮影的军官夫人，便看到了从如意楼出来的尼尔顿。
尼尔顿上来就是一句：“我决定还是买你们的皮影，一万块大洋，什么时候可以交货？”
霍颜挑眉，“尼尔顿先生？”
“就是我，之前有个大清朝的太监，向我推荐你。”见霍颜疑惑的目光，尼尔顿又补充：“水浒一百零八将。”
霍颜似乎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哦，您就是那个说我抄袭了别人家皮影人图样的英国领事。”
尼尔顿嘴巴抿得紧紧的，一脸高傲，“霍小姐，我也是被人欺骗了，如果我之前有所冒犯，我愿意道歉。但我们英国人做事和中国人不同，我们不喜欢绕弯子，你就说你需要多久能交货吧！”
霍颜：“哦，我做事也不喜欢绕弯子，你就说你想要出多少钱吧？”
尼尔顿睁大了一双蓝汪汪的眼睛，“霍小姐，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会出一万块大洋么！”
霍颜笑得一脸真诚：“亲爱的尼尔顿先生，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初和您做那笔生意的时候，我们还只是即将关门歇业的小戏楼，现在您再看看我们这里，您尽管出去打听打听，北平城里有谁不知道我们霍家的皮影？品牌即是价值，相信身为英国绅士的尼尔顿先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尼尔顿干瞪着眼，看着面前这小小一只的中国小姐，居然无力反驳，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那现在霍小姐要多少钱，才可以给我这一百零八将皮影人？”
霍颜：“三万大洋。”
尼尔顿眼珠差点瞪出来。
这位小姐简直比海盗还可怕！
尼尔顿：“一万五千！不能再多了！”
霍颜摸了摸鼻子，做回忆状：“一百零八将的皮影我本是已经做好的，只可惜尼尔顿先生当初不肯要。幸好，昨天有位叫什么怀特的先生，要付两万五千大洋买这套影人……”
尼尔顿瞳孔一缩：“沃森·怀特？”
霍颜一拍手：“对！就是这位！”
尼尔顿脸瞬间涨红了，沃森·怀特是领事馆的副领事，一直密谋爬上来顶替他的位置，就在刚才霍颜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尼尔顿已然生出侥幸心理，想要稍微买些次等皮影送给女王，不一定非要霍家的，可是如果他送了次等品，而怀特那个卑鄙小人送了霍家的皮影，那他还不如不送呢。
因此尼尔顿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道：“三万就三万！但是我有个条件，霍小姐不可以再卖皮影给那位怀特先生。”
霍颜为难：“我们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
尼尔顿：“我愿意付给小姐四万五千大洋！”
霍颜笑：“成交。”
签好合同，付好定金，双方约定一个月之后交货。
尼尔顿离开称心楼的时候，心里还在滴血，觉得自己真的被骗得好惨。
是哪个混蛋说中国人愚昧无知又好骗来着？
分明都是狡猾又危险的狐狸！狐狸！
霍家大院内，周可温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念叨自己。
霍颜在帅府里小住，可把家里的三只动物等得眼睛都直了，抓心挠肝地想知道霍颜在谢时那里到底在干什么，会不会已经猜到其他几人的真实身份。然而等到霍颜回来，她却表现得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样。
谢时那家伙真的能在霍颜眼皮子底下几天几夜不露馅儿？周可温表示十分怀疑。
沈顾心里非常郁闷，他来霍家就是为了近距离观察霍颜，以便查出周可温等人在这里逗留的真相，可是这位霍小姐居然跑到猫窝里住去了，这还让他怎么观察？
真是越来越羡慕魏小千了……作为霍家的恩人，他每天不只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最重要的是，还不用提心吊胆怕被发现真身。
想做人的时候就做人，想做动物的时候就做动物，这种感觉多好呢！
霍颜彻底解决了尼尔顿的事，终于腾出功夫来，准备着手对付家里的一狗一狐狸。
走进霍家大院，经过魏小千住的房子，霍颜往里面瞥了一眼，见魏小千正盘腿坐在床上，在小炕桌旁美滋滋享用着一盆水煮羊肉，蘸着辣椒油，吃得嘴巴油汪汪的。
霍颜看着颠颠从院子里跑出来的哈士奇，笑了笑，像往常一样在狗脑袋上撸了一把，挽起袖子走进厨房，用厨房里的小石碾子磨豆面，磨玉米粉。
哈士奇听见动静，跟着跑进来，伸着舌头围在霍颜脚边乱转。
霍颜：“哎呦，闻着味儿就跑来了？知道是在给你做狗粮了？”
居然单独给它做吃的！这可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啊！
可惜蠢猫现在不在家，不然一定要嫉妒得掉毛！
哈士奇越想越得意，跟在霍颜脚边忙碌，霍颜走哪儿它跟哪儿，闻着那浓浓的豆面儿香，哈士奇设想的是甜滋滋的“驴打滚”和“豌豆黄”，然而最后看到霍颜炖出来的那一大锅黑乎乎的东西，哈士奇愣住了。
霍颜盛满了一大盆，放在哈士奇面前，“乖，吃吧！这里面很有营养，放了胡萝卜，圆白菜，还有鸭胸肉。都说狗子吃盐容易脱毛，这里面我特地没加盐。”
哈士奇非常不情愿地凑近食盆，用鼻子闻了闻，然后试探性地伸出舌头，卷了一小口。
诶诶诶？味道居然还不错？
哈士奇开始大口大口地吃，很快便把一盆自制狗粮舔得精光，吃完后还舔舔嘴巴，仰起脑袋看霍颜。
霍颜又给它盛了一大盆狗粮放在地上，哈士奇几乎把整颗狗头塞进食盆，弄得嘴筒子上都吃豆面和肉渣。
“好吃吗？好吃就多吃一点。”霍颜一边说一边摸着哈士奇的狗头，然后忽然就哽咽了。
哈士奇狗耳朵一动，抬起头疑惑地看霍颜，将一只前爪搭在霍颜膝盖上。
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哭了呢？怪可人疼的！
霍颜眼中含泪：“二狗子，我对不起你。”
哈士奇歪歪头，一脸懵逼。
霍颜：“魏先生他说想吃狗肉，他是我爹的救命恩人啊，我能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只能……只能把你炖了给他吃了。”
哈士奇：“……”
在霍颜磨刀的时候，哈士奇在旁边歪着脑袋看。
在霍颜生火架锅的时候，哈士奇还在旁边歪着脑袋看。
在霍颜举着刀掐住狗脖子，手起刀落差点把哈士奇一刀剁了的时候，哈士奇终于动了！在最后一刻擦着刀锋险险躲过，捡回一条狗命。
卧槽居然是来真格的！！？
魏小千，我操你大爷的！！！
哈士奇挣脱霍颜的魔爪，飞奔进魏小千的房间，扑上去就是一口。
魏小千羊肉都掉在地上了，心疼得嗷嗷叫：“哎沈顾，你干嘛呀你！发狂犬病了么？”
本来站在门口喜闻乐见看热闹的霍颜，在听见魏小千叫出的那个名字后，瞬间石化了。
沈顾？
那个天犬会的沈二爷？太清池的少东家？！！
霍颜盯着那只咬住魏小千裤腿子狂甩狗头的哈士奇，再回想那日所见风清月白神仙一样的男人，只想再次两眼一黑，直接厥过去省心。
后知后觉跟过来的狐狸看着屋里面互掐的两只，再看看霍颜，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出现在霍颜身后。
清了清嗓子。
周可温：“霍小姐。”
霍颜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周可温，不禁意外。
哎，这不是上回碰到的神棍吗？
看到对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霍颜瞬间想到了家里的狐狸。
霍颜：“你是……狐狸……精？”
周可温噎了一下，然后在魏小千大呼小叫和哈士奇阵阵低吠声中，心平气和道：“既然霍小姐已经猜到我们的身份，我想也就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其实我们不是妖魔精怪，而是……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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