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别哭了。
果然只要跑起来，呼呼的风刮过身上，就能散热了。
易小菊无比乐观地想着。
能感觉到身体状况远不如昨天，所以她采取了更保守的做法——跟大家跑在一起。
戴枫亭已经在队伍前列了，但似乎她也深谙体力保存之道，并不争先，只一味似有若无地在第一第二身后晃荡。
女生这边比男生更快分化，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人掉队，剩下的大部分人呼吸都已经像拉风箱一样，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
易小菊努力调节好自己的吐息，只跟紧大部队。
一圈，两圈，三圈……
到第五圈，还在继续跑的人已经不多了，有一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赛场上消失了，还有一些人破罐破摔，走起路来，誓要将这三千米走完。
戴枫亭长长的发辫依然在眼前不远处甩动，易小菊定一定神，不声不响地跟上。
热啊。
发着高烧的她与其他人不同，根本不怎么出汗。内里的热量郁积在体不得抒发，身体表面又经受着凉风的洗礼，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只让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疼。
突然想到，猎豹之所以被称为短跑冠军，就是因为他们虽然有无与伦比的速度，但却没有与之相配的强大散热系统。所以一旦高速跑太久，它们的热量积攒体内散不出去，就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易小菊胡思乱想着，差点笑了。
想什么呢，现在还在比赛中。果然是高温已经开始慢慢烧坏她的脑子了吗。
……
第六圈。
易小菊没有余力天马行空了。她已经开始感觉不到风的降温作用，浑身着了火一样，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不断出现大片密密麻麻雪花。
再坚持……一下……还有一圈半……
易小菊狠狠地咬住下唇，突然而至的刺痛稍微唤回了些她的清明。
……
第七圈。
戴枫亭已经甩开了其他人，稳居第一，而易小菊，仍然紧紧保持在她身后十米处。
此时她的视野里，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听觉也好，嗅觉也好，感官的反应变得迟钝而模糊，痛也好，烫也好，通通像被蒙上了一层布，你知道它一直存在，可你的精神已经麻木了。
唯一还剩清晰的，就是前方那乌黑摇曳的发尾。
最后半圈，戴枫亭突然开始加速。易小菊想要跟上，但无奈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唯有心脏跳动，依然震彻着她的神经……
秦梓自跑完五千米后，就一直待在运动员休息帐子里。
他关注着女生三千米的全程情况。
易小菊从今早开始就有点怪怪的，总是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虽然她自以为做的很巧妙，但他还是看出来了。
他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直到刚才——
不对。
到第六圈，她明显开始腿脚打晃，步子发飘，脸和身体，都红的不正常。
秦梓嚯地站起来。
要把她叫下来吗？
可是即使已经有些神思恍惚，在她眼里，那团火焰却依然熊熊燃烧。
她想赢。
他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想了想，他去了终点那里。
易小菊与戴枫亭之间就剩下不到五米的距离了。但终点也已经赫然眼前。
无视着心脏发出的警报，她感到有股烈火夹杂着不甘自灵魂而来，她顺势又轮起两条无知觉的腿，拼上了最后还未被燃烧殆尽的一点点力量，奋力一跃！
她撞进了一个对她来说十分凉爽的怀抱。
与此同时，听见了裁判的吹哨声，遥远得仿佛从天边来——
“并列第一！”
好了。她满意了。
随即世界被黑暗覆盖。
在完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仿佛有略带惊慌的熟悉嗓音在头顶喊了一声，传入嗡嗡作响的耳廓：
“快打120！！”
再睁眼时，世界一片雪白。
她在哪？
再眨眨眼，发现原来是白的毫无瑕疵的天花板。
易小菊连忙左顾右盼，然后发现——
她在医院里。
身边的病床都空荡荡的，整间病房就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
外面的天已经黑沉沉的了，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害怕起来，想喊人，却惊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嗓子这会儿已经彻底废了。
易小菊只好努力尝试着拍拍床铺，敲敲床头的铁栏杆。
终于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班主任许女士。
只见她满脸担忧，见她醒了，一路小跑到床前：“醒了？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
易小菊点点头。
当温热的水滑下喉咙，她慢慢有了点活气。
“还要水吗？其他还有什么需要么？”
“吃……”易小菊挣扎着发出一点气音。
她好饿啊。饿到前胸贴后背，也不知道她睡了多久。
“吃的你等一会儿，秦梓已经去买了，很快就送来。”
秦梓？什么情况？
许女士话音刚落，就见男生提着大袋小袋走进病房。
“她醒了？”
许女士点点头：“刚醒没多久，才喂了点水，现在说饿了要吃东西。”
秦梓点点头：“我知道了，下面的我来。现在也不早了，老师还是早点回去吧。”
“唉，这怎么行，你一个初中生怎么能搞定……”
他似乎有些无奈：“老师，我妈妈很快也会赶过来，到时候就不是我一个人了。倒是您，家里催促的电话已经打了好几个了吧……这边的情况已经稳定，现在，是您家中的事情更需要您啊。”
话说到这份上，许女士也只好说：“那……好吧，我就先走。之后麻烦你了秦梓，真的谢谢。”
“哪里，我应该的。”
随着哒哒的高跟鞋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秦梓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与易小菊对视着。
不知为什么，易小菊心中一阵心虚，她别过眼，不敢看秦梓的眼睛。
病房寂静了一会儿。
塑料袋碰撞摩擦的声音响起，秦梓从中取出打包的整整齐齐的粥，打开盖子，浓郁的食物味道顿时飘香四溢。
易小菊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温暖湿滑的一勺东西凑近她的嘴边：“口张开。”
秦梓来喂她？
不要啊！要是可以的话，她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都不想让他看到！
易小菊扑腾着坐起身，用还扎着输液管的手去够秦梓端着的碗。
我自己来……
她无声地作着嘴型。
秦梓没有坚持，顺势将碗交给她后，将绕得有些扭曲的输液管重新捋顺。
谁都没有说话。
易小菊全部的心神都埋在了这碗皮蛋瘦肉粥里，她此刻不做他想，只用胃思考。
秦梓微微出神。
说实话，当她越过终点线投进他的怀抱时，人生第一次，他体验到什么叫“吓坏了”。
那仿佛已经不是人体，而是刚从火坑里钳出来的一节烧红的木炭。
他接住她，就好像抱住了一团火焰。
那股热量穿过胸膛，把他的心都燃透了。
那一刻，他只听见自己在罕见地大喊：
“快打120！！”
……
他的思绪很快被打断，易小菊举起空空如也的塑料碗，可怜巴巴的渴望眼神盯着他。
还要。
她的眼睛是这么说的。
他接过已经变得轻飘飘的碗，把它重新放回打包袋里，系紧开口。
忙活半天，也没有要给她再来一碗的意思。
她于是很没有尊严地去扯他的袖子。
一碗粥完全不够啊。
秦梓只任她拉着衣袖，一边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药瓶：“你刚醒，不可以吃太多。”
易小菊无事可做，只能眼珠子紧紧跟着秦梓的动作。
只见他把原本乱七八糟的药重新整理好，然后开始取药。有些倒一片，有些掰两颗，还有冲剂则撕开一包倾进一次性杯子里。
他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似乎早已经把医嘱药性牢记在心。
当将冲剂加水搅拌好后，他把颗粒药与药水分装在不同的杯子里交给她。
易小菊乖乖吞下一把药片，然后一口气把苦涩的药水喝尽。
好苦。
那种味道萦绕嘴中，层层激荡，直冲大脑。
苦死了。
好难受。心里似乎也泛起了苦味，一阵阵翻腾着。
她将额头靠在他的肩上，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
是谁拒绝了谁的好意，只轻飘飘地笑着说“我没事”？
到头来，连累的却还是他。
她不过是在可耻地挥霍他所给予的温柔罢了。
不仅如此，在内心深处的意识里，她甚至贪心地只想摄取更多。
多么卑劣的自己。
从肩上传来不断的哽咽颤抖，秦梓原本还结了些许冰凌的神情慢慢转暖融化，他垂下眼，只用手去接她扑棱棱落下的泪滴。
晶莹、剔透、沁凉。
“别哭了。”他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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