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舒
扶攸终于是抬起了头,她的惊讶不比林穆少,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半路侄女。
“姑姑”两个字卡在林穆喉咙里,恁是说不出来,梦舒的年岁看起来跟自己相差不大,她要是喊扶攸一声姑姑,那他怎么算。
见扶攸十分茫然,显然不认得自己,梦舒有些难过,指了指自己的眉眼,不死心地问道:“姑姑,你看到我难道就没想起什么故人?”
扶攸老老实实:“没有。”
林穆在一旁搭腔:“你到底是谁呀?”
“我呀,那个大尾巴狼,姜衡的女儿。”梦舒怕她不信,拉开衣领,露出脖子后的一个兰花图案:“你看你看,我没骗你吧。”
扶攸面部表情终于有了松动,眼角不经意间跳动了起来,她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位方才自谕比王八活得还长的“姑姑”,此刻见了素未谋面的晚辈,竟还有些羞涩了起来,真是煞了她的颜面。她咳了咳,好半天才蹦出了一句话:“你怎么长得这般小只,莫不是你爹娘没给你吃好?”
林穆:“......”
扶攸只是想发挥一下她作为长辈对侄女的关怀,可惜不得其道,她挽了挽发髻,郁闷地饮下一杯热茶。
梦舒自小心也大,满不在乎地跳上前,亲昵地勾着扶攸的手臂,很不要脸地说道:“姑姑,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
扶攸愣在原地,半边身子都僵硬了,从来没有人这么亲密地粘着她,有种怪异和说不出的感觉。她抽了抽手臂,没抽动:“你爹呢?”
“哼。”梦舒鼻子出气,表达她的不满:“那大尾巴狼,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就留他可爱的女儿在家,不管不顾。”
扶攸瞧着眼前活蹦乱跳的女孩,旧年恍如昨日,一时间竟失了神。
林穆见着亲人相见的场面,很是窝心,又不甘自己被冷落,积极参与对话中:“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他昨天才把扶攸带回府,消息应该没那么快就闹得人尽皆知了吧。
“我闻着味来的。”梦舒一脸得意:“我姑姑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
林穆愣了愣,忍不住大笑:“闻着味来的,你以为你自己是狗呀。”
梦舒斜眼瞪着他,怒道:“别把我和狗崽子相提并论,告诉你我可是......”后边的话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噎得她嗓子疼。
林穆继续笑:“你是什么呀?”
“关你什么事。”梦舒磨牙,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吃。
林穆还想再调侃她几句,张妈的大嗓子又在院子里响起来了:“少爷姑娘们吃饭了。”
“晓得了。”
“少爷,你是要在自己的房里吃还是在姑娘的房里吃?”
“在姑娘房里吃。”
只有林富顺在家时,各房太太才会聚到一块吃饭,平日里房门一关,也不怎么来往。林穆自小就窝在他自己的屋里,吃着张妈烧的饭,张妈不同他一块吃饭,一是怕坏了规矩,二是她有自己的家。林穆刚开始觉得难过,但是吃饱了饭,嘴里有味,就发现什么事都不算大事了。
张妈不愧是妙手厨娘,片刻后就掂了一个大食盒进来。
几个人把桌上的杂物收拾了下去,一同把食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摆满整个桌子。菜是好菜,腊肉烧笋,炒白菜,冒着热气的莲子炖猪肚外加碗酸甜口的糖醋肉。
其中腊肉烧笋最得林穆心意,月前熏的腊肉割一块下来,这肉肥肉相间,先用猪油爆炒后,再加上冬笋,能配三碗饭。这下雪天的,笋比肉还金贵,林穆好久没吃了,闻着味,忍不住咽了唾沫。
林穆招呼两个姑侄,给她们盛了满满的饭。梦舒早就馋的不行了,奔波了几天都没吃顿热的,眼下也不顾什么淑女形象,抄起筷子,夹了肉菜就往嘴里送,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林穆也不落下风,加入了饭场。
扶攸做人没做多久,就被人关到地洞里去了,一关就是好些年,饭菜的滋味早就被她忘光光了。其实她吃也行不吃也行,反正她不会饿,可现在看到这两人吃得香,也禁不住动了筷子。
林穆热心肠地给扶攸装汤,舀了满碗的猪肚,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夹了块冬笋。这一幕正巧落入了梦舒的眼里,她咬着筷子,心里犯嘀咕。
不对劲呀,这家伙。
三人以一碗热汤结束了这顿饭。梦舒腆着大肚,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时不时舔舔她的嘴,一本满足:“真好。”
梦舒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吃得了饱饭,喝得了热汤。可惜在山间的漫长岁月里,她和他爹两人,只能守着半亩田地过着苦哈哈的日子。
姜衡吃酒吃昏了脑子,成天四处乱晃,偶尔意识到自己还有个女娃娃在家里,才会急忙忙地包上几个大肉饼回家。看着狼吞虎咽的闺女,他心生愧疚,可愧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天,他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吃酒了。
梦舒大了,一间小破屋自然是困不住她了,她时常跑到临近的村落里玩耍,或者到镇上的学堂里偷听先生讲课。村子里的女人见了她,觉得她白白嫩嫩的跟块豆腐似的,难免心生怜爱之情,再加上梦舒一张小嘴能说会道,村妇们给她几块地瓜糕点那是常有的事。梦舒偶尔也学着村妇们缝缝补补做些小玩意,拿到店里去换些碎钱币。
梦舒知道扶攸,是在一次姜衡喝得烂醉的夜里。姜衡在山头嚎了几声,四肢虚浮地逃回了家,倒在床上干呕了几声,眼神溃散地道起了陈年往事:“满城都是灯火和人声,欢贺霍大将军胜战归来,皇城上楼道里甚至小桥都塞满了人,只为一睹这赫赫有名的战神。”
梦舒蹲在一旁,手里拿着半块硬饼,沉浸在姜衡所描绘的盛世景象里。
“那是我和扶攸第一次来到梁国,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听闻人们称赞这霍大将军,我们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他的真容......”
姜衡的话音戛然而止,好似有那么一双手掐着他的咽喉,他满脸通红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梦舒见状,赶紧爬起来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了气,忍不住叨了两句:“叫你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你就是不听。”
姜衡缓了口气,恍惚的笑道:“你扶攸一样,老爱说我。”
“扶攸是谁?”
“我妹妹。”姜衡又笑:“也是你姑姑。”
“姑姑?”梦舒头一回听说自己还有个姑姑,她本以为这世上就只有姜衡一个亲人了,这让她很是兴奋:“那姑姑现在在哪?”
“死了。不对,她还活着。”姜衡浑浑噩噩,前言不搭后语,抓着他那糟菜头发,胡乱叫道:“死了,都死了,我救不了她......救不了......”
他越说越哽咽,最后目光一冷,盯着梦舒一动不动。梦舒从未见过她爹如此正经,正经到有些可怖,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前事宛如一块巨石压着姜衡喘不过起来,他扯着前襟,仰天狂笑,竟硬生生地把自己逼出一口血来。
梦舒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慌乱地上前,用袖口擦着姜衡那满是梅花的脸。她止不住的颤抖,眼泪蓄成一颗颗珍珠,掉了下来。
纵然姜衡没有做到一个爹的责任,但对梦舒而言,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依托。
姜衡醒后,再也没有同她讲过什么将军什么姑姑,照旧是挂着个酒壶没了踪影。
直到那一日,梦舒从镇上回来,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张纸和零零散散的钱,她凭借偷听来的技术,艰难地读完了那封鬼画符的信。信的大体意思是姜衡要出远门,可能很难再回来一趟了,叫她另寻别路。
梦舒坐在床尾,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生气,没有抱怨,没有不舍,她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她爹有秘密,很深很深的秘密,梦舒早就知道。
她连夜收拾好了衣服和几个值钱的破壶,天一亮就屁颠屁颠地关门下山了。闯荡江湖,是她长久以来想要做的事,先前顾忌着姜衡,怕他回来找不到自己更疯癫了,而如今她爹都不要她了,她还守着这破地作何用。
梦舒催促着自己,等不及要往她设想的那康庄大道赶去。
结果她这大道还没来得及走几步,她就被人一棍子敲昏,送进了薄约阁。
蓉姐向来以色辨人,薄约阁里形形色色的美人多了去了,还没有像梦舒这样的小萝卜条。这样的清粥小菜,对那些吃腻了大鱼大肉的公子哥来说,无疑是新鲜的。
薄约阁里的人让梦舒学跳舞,学弹琴,可是她哪会呀,琴断了几把,教跳舞的老师也气得甩袖走了。蓉姐见此,怒的脸上的粉都掉了几层,她无奈之下,就让梦舒唱曲子。没曾想,梦舒天赋异凛,唱首曲子都能把路过的野猫唱的炸毛。
好在,香达城里总有那么几个耳感清奇的少年们,每天跑到这来专门听梦舒唱曲,梦舒才没被蓉姐给赶去做小工。
蓉姐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梦舒早就把她的江湖梦扔回了她那山沟沟里。也许是太过安逸了,一段时间后,梦舒逐渐圆润了起来,小萝卜条变成了遭人嫌的大水桶。蓉姐当机立断,遏制了她的吃食,只给她吃些绿叶子。
她又不是小白兔,吃什么草,夜里哀叹时,又灰溜溜地捡来她的梦。
趁夜逃出了薄约阁,梦舒揣着她攒了一个月的工钱,先是到酒楼里挥洒了一番,后又到街边小摊消磨了一顿,才出了香达城。一路走走停停,直至居飒坡,她忽然闻见似曾相识的味道,以为姜衡出没在附近,她立马寻着味道,进了居飒坡,去了临水庵,而后又返回了香达,最后停落在林府。
梦舒装作客人模样,被热情地邀进了府。最后在西边的屋子里,见到了味道散发的来源,一个冷冰冰的女人。梦舒觉得倍感亲切,她觉得女人身上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于是便笃定她是自己那个素昧平生的姑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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