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陵
初春三月,柳亸莺娇。
一场倒春寒后,东陵的春就愈发暖和,就连墙垣边上生长的青苔,都青绿得生机勃发。
柔烟将煮好的新春茶带来长岁阁时,远远的就能瞧见个着嫩绿春衫襦裙的小娘子,半撑着脑袋坐在窗沿下的书桌旁读书。
小娘子生得白白净净,嫩绿颜色格外衬她,贴在肌肤上更胜雪白几分,裸露出的脖颈处,缀着一颗朱红小痣,成了雪色里唯一的颜色,惹得人总想要多看几眼。
此刻,小娘子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柔烟禁不住笑,打起帘子迎头走了进去,“娘子今儿看几页书了?”
书桌边的小娘子,背脊以肉眼可见的弧度僵直,她回过头来,清透的杏眼里干干净净,不掺一丝杂质,柔和的五官棱角使得她温软无害。
她将书角压下,不给柔烟看一眼。
这动作,还能有什么不懂的,怕是没读多少。柔烟嗤嗤笑着,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上,“娘子喝杯茶歇歇,读书之事不能急于一时。”
小杏儿慢了一拍,才将茶水接过,杯沿温度从指尖暖了身子,她抿了口皱着眉头说:“等晌午过后,爹爹下值回来,怕是要来抽查功课。”
柔烟依旧笑着宽解:“太傅也是为了娘子好。”眼眸转到书册上,又继续说下去,“娘子若是读书乏了,不若去前厅瞧瞧。”
小杏儿偏头看过去,在问为什么。
柔烟道:“今日夫人请来了陆六郎君,让奴婢过来问问娘子,要不要去看看?”
小杏儿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了这桩事来的。
她像是怔住了,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春景,便不再作声。
柔烟也不急,收拾着一旁的茶具,眼神却不自然地瞥到了这位杏娘子那双纤细秀气的手上。那双手生得着实漂亮,只是手上的浓疮留疤、茧子遍布,毁了一块上好的玉石。
如若无骨的皓腕上,残留着一道还未痊愈的深刻伤疤。
杏娘子是两个月前才抵达的东陵。
刚从渭北小山村来的小娘子,惶恐不安地站在乔太傅身后,手腕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她却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只抱着破旧包裹,仿佛这就是她在这个陌生之处的唯一慰藉。
那时柔烟就知道,这位就是太傅乔若松自幼被人贩子拐走的独女,前几个月才有了消息被寻回来。柔烟本想帮她拿包袱,可杏娘子却警惕地拒绝了,说那是于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后来柔烟不小心看到,包袱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男子衣衫,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可能随身带着男子衣衫呢?!柔烟什么都不敢说,将这桩事情埋在心底里。
按理来说,重新找回亲生女儿,太傅和主母应当格外舍不得才是,可偏偏主母却急着替她相看夫家,不拘门第。这位陆六郎君,便是主母最中意的那一个,也一直想要杏娘子去瞧瞧。
陆六郎君陆言,出身忠勤侯府,乃是侯爷庶出子,家世也算了不得。
可作为乔太傅独女的杏娘子,哪怕是配皇亲国戚那也是门当户对,相看一个陆六郎君算是委屈。其中缘由,柔烟想,怕是杏娘子在渭北小山村时,出了些不能言说的事儿。
小杏儿也是出了神。眼中所见的东陵繁华,王公贵族,都不似真的,虽说她曾听人说过东陵如何,可如今自己来走了一遭,却觉得哪里都不好。
有娇纵傲气的表妹。
也有背地里说闲话的婆子婢女。
还有数不清的期盼着她出丑的人。
她索性就深居简出,不大出院门了,就连母亲庞氏说的相看,她也一律只说一句:“听由母亲安排。”
婚姻之事,母亲安排就好。
于她而言,是谁都已经无所谓了。
一阵微风吹拂而来,扰动挂在屋檐上的翠绿铃铛清脆悦耳,也将她和柔烟两个人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刻意避开了相看之事。
日光映照,铃铛作响,翠绿颜色成了一团团光晕,在窗前的书桌上流窜。
连带着书册上的字也变得更加晦涩难懂。
她是猎户养大的孩子,在山里刨树根找草药,一找一个准。可现在看起书……确实为难。
柔烟也看出了她的难处,不禁说:“娘子不如去看看吧,陆六郎君是东陵城里难得的出挑。”
小杏儿手指在书册上摩挲片刻,方才低眉顺眼应了声“好”。
取了外衫穿上,小杏儿与柔烟就一同去了前厅。只是她们来迟了半步,到的时候陆言已经离开了府上,不过看庞氏眉开眼笑的模样,应当谈的还不错。
“呀!二姐姐来了!”
小杏儿甫一进去,淡淡的檀香萦绕,她还未来得及与庞氏问安,顾若瑄就已经率先开了口。
这时候她才发现顾若瑄竟然在,也怪不得庞氏如此欢喜了,整个太傅府上,也只有这位表小姐能哄得庞氏开心。
乍然见到温顺的小杏儿,庞氏的脸上笑容僵了下,故意和蔼下语调来问:“不曾想你会来,可惜陆六郎刚走,不然怎么说都得再留他片刻,让你看看。”
“不碍事的。”小杏儿话少,拢共也没说几个字。庞氏又嘘寒问暖了一番,看着慈母温和,但眼神动作里的神态,却含着若有若无的疏离。
不像母女,像是偶然相识的陌路人。
她也明白,毕竟是走丢十七年的女儿,朝夕之间也不会太过亲厚。
反倒是打小养在府上的表小姐顾三娘子顾若瑄,肆无忌惮地扑在庞氏的膝上,嗔着声音撒娇:“姨母好生偏心,只问二姐姐却不问问阿瑄。”
庞氏笑得眼尾褶子都出来了,替撒娇的小娘子拂了耳畔的头发,“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姨母最是心疼你了。”说完,她察觉到小杏儿看过来的目光,心头一急找补说:“你和杏儿一样,都是我的心头肉。”
小杏儿轻轻收回目光,敛眸不语,听得庞氏和顾若瑄嬉闹,也没什么波澜。
顾若瑄是庞氏的亲侄女,自打小杏儿被拐后,顾若瑄就被接到了乔家来养着,算是宽解庞氏丢失女儿的痛苦之心。
这么多年,庞氏都把顾若瑄当做亲生女儿来看。一晃十七年过去,庞氏与之亲近疼爱,也是正常。
自然,小杏儿回到乔家,顾若瑄对她的不喜也显露出来,时刻针对,后来她索性不大出门了。
“姨母还说疼我,金膳楼的大师傅今日出灶,做了好些糕点,阿瑄嘴馋得很,就放我出门去尝尝吧。”
听到“金膳楼”三字,小杏儿心头兀然一跳,朝着顾若瑄看去。
她紧捏着袖角,指节处微微泛白,极力克制着情绪。
柔烟尽收眼底,她看过杏娘子的窘迫、温顺、乖巧,却没见过她这副隐忍心绪的样子。
金膳楼…有何不同吗?
顾若瑄迎着小杏儿的目光,冷哼一声,“姨母,您看二姐姐穷乡僻壤回来,还没见识过金膳楼的金贵呢,瞧她这眼巴巴的……”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小杏儿脸上微微一红,收回目光。
庞氏叹了口气,摇摇头,只觉得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实在拿不上台面,到底是乡野长大的孩子,和阿瑄不一样。更何况,还出过那样的事情……
庞氏不忍再去想,回神说:“你既然想去,就带着杏儿也去城里逛逛,可勿要贪玩儿,我听说今儿那位从渭北回来,别和他家撞上才是。”
顾若瑄“啊”了声,撇撇嘴不乐意了,“二姐姐她不爱出门的……”要是带了个土包子出去,被人看到了,她顾若瑄不要面子啊!
话音未完,一直不语的小杏儿破天荒出声说了话:“我想随三妹妹一同去金膳楼。”
顾若瑄瞪大了眼睛,一句“我才不要和你这个土包子一起出门”到了嘴边,眼神瞥见庞氏后又吞咽回去。
为了能出去玩儿,顾若瑄才勉强接受了小杏儿。
庞氏让人取了些银钱来给姐妹两个人,小杏儿看着白花花的银两,小心翼翼地将其装进了荷包里,同庞氏道了谢。
从前厅出去时,庞氏又唤住了顾若瑄,小杏儿回头看了眼,正看到庞氏偷偷塞了些银两给她:“阿瑄,你前几日还说想要买套头面……”
后头的,她就没听了。
柔烟压低了声音,替她愤然:“虽说三娘子在主母膝下长大,可娘子您才是亲生女儿,这么多年还吃了那么多苦,都不见主母多关心些。”
小杏儿淡淡一笑,摇头说:“如今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脸上,确实没有半分不悦,不似作假。
柔烟更是心疼,也不知杏娘子从前是过的什么日子,竟然连这样的委屈,都觉得满足。
不多时,顾若瑄就已经出来,没好气地领着小杏儿出门。
她和顾若瑄同乘一辆马车,柔烟那些个婢女就伺候在那车外。烟玉锦罗的坐垫格外柔软,她坐着却有些拘束,她在白溪村的时候,从未见过这么好的马车。
顾若瑄睨了一眼,看出了她的不安,蔑然“嘁”了一声,“一会儿出去,你可别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搬出来,那丢的不止是你的脸面,还是我们整个太傅府的脸!”
刺耳难听的话,让小杏儿微微坐定,她没反驳,低声“嗯”了,“我知道的。”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
小杏儿柳眉微微皱了下,看向顾若瑄。那张红唇张张合合,搭上她嫌恶的表情,如把利剑,将小杏儿整个人都捅了个对穿。
顾若瑄说:“你这个不知礼义廉耻,跟着野男人私奔的不洁女子,是我们乔家一门清高中的耻辱。”
随着顾若瑄的话,那些回忆,不要命地挤占入脑海里。
小杏儿骤然攥紧布着伤疤的手腕,窒息感将她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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