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红尘劫（五）
热。
很热。
热死了。
青霁翻了个身，腿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他惊了一跳，蓦地睁开眼睛。转头一看，见是殊云平躺在他的右侧。
因是夏季，窗子并没有完全关严实，露了一丝缝隙，吹进来微热的夜风。
此时大概是中夜时分，大家都安睡了，四下静悄悄的，青霁甚至能听见殊云微弱而平缓的呼吸声。
他轻轻支起身子，指尖涌出一点金色的灵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殊云看。
这个人的睫毛好长。
他的手离近了些。
一、二、三……
数了好几次都数不完整。
便放弃了睫毛，移向他的嘴唇，淡淡的粉色，看上去像甜甜的糖果。
看着看着，心就怦怦跳了起来，他的喉咙艰难地动了下。
他收回手，滚到墙面紧紧地贴着。
好奇怪。好奇怪。
他不停地在心中重复这句话，念了大概一千遍，总算睡着了。
他做了一晚上的梦，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
醒来闻到饭菜的香味，殊云拧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脸，道：“醒了？头还疼吗？”
青霁摇摇头。
饭桌上，殊云见青霁的眼神有意无意一直往他这里瞟，一旦捕捉到视线，便低头扒饭，一副贼娃子相。
殊云给他夹了一块肉道：“阿青，你昨晚出去偷鸡了吗？”
青霁抬头，嘴角边挂着一粒米，神情有八分的茫然，还有两分的心虚。
殊云心中狂笑不止，面上却克制得很辛苦，双肩一耸一耸的，他嘴角抽了抽道：“你看你那两个黑眼圈。”
不行！我一定要找个宝贝，把三公子这副没出息的傻相给保存下来！他以后再敢甩脸色，我就翻出来给他看！
青霁囫囵扒了几口饭：“我吃好了。”
殊云一扫他的碗，那块肉却没动，便道：“不可以剩饭。”
青霁瞅殊云一眼，夹住那块肉往嘴里塞，两三下咽了。咽完后，踌躇地道：“我……我要走了……”
殊云放下筷子奇道：“不是说好的等看完了美人献舞再走吗？”
青霁垂眼道：“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殊云点点头：“好吧。那你要去哪儿，回西海么？”
青霁闷声道：“我不回那里。”
说起来三公子一直是隐了身份在湘水君那当儿子，没怎么提过西海。便问道：
“你要去湘水么？”
青霁道：“湘水是哪里？”
不知道？
殊云拧眉毛道：“那你一个人往哪里走？”
青霁嘴唇翕动，半晌，道：“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去。”
他流露出一种哀伤的神色，淡淡的不甚明显，殊云却看得分明。
这些天，他一直都倔着一张脸，偶尔被殊云捉弄，会生气，会害羞，可他从不曾笑过。现在他却笑了，笑意很浅：“谢谢你，殊云仙君。”
殊云看着他，心中竟有点难过。他柔声道：“既然哪里都可以去，你为何不跟我一起？”
青霁自嘲一笑，声音平淡：“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习惯了。”
话罢，转身就走。
殊云走到窗边，看青霁的小身影融入人海，渐行渐远。
他望着，心中在琢磨一个事。
十三君说救了一个小孩，送他回家费了点时间。
那么，他们应该一直在一起，最后还送青霁回了西海。我若不管他，放任他，以他现在那可怜见的修为，出点事可怎么好？再说，我和青霁一起进来的这个红尘劫，我和他都成了当年的模样，我还是我，他还是他，三公子救我几次，我不管出于人情还是礼貌，都不能让他这样一走了之。
却不知他为何不回西海？
想通了后，便朝青霁离开的方向追去。
别看他个子小，走得还快，转眼就到了城外，他正蹲在路边捡石头。
殊云隐了身形跟在青霁后面，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凤凰城因中元祭、第一美人献舞两件大事，吸引了大批游客。即使是城外，道上的人也比寻常多，三三两两一堆一堆的。也有那看准商机的货郎挑担子在此叫卖。
殊云对着一个叫卖蜜瓜的摊位发馋，那蜜瓜切成小块，装在碗里卖。
青霁两眼不观两耳不闻，只管走。
他穿着殊云幻化的白袍，虽然目前的身量丢人群里容易找不着，但他五官俊秀，脸蛋干净白皙，特别是那双眼睛，眸色是难得一见的浅琥珀色，一行一动间有股淡然矜贵的气度。
已经有不少人拿眼打量他了。
殊云和青霁并排走着，旁人都看不见他，他却能揽收他们的目光。瞧着瞧着，心中升腾出一种骄傲的感觉，仿佛路人是在夸赞他。
三公子的品貌必须是第一等的，可惜现在差了点味儿，带着稚气。长大后那才是谁见谁发痴。咳。
青霁忽然回头望了望。殊云也转头一望，城楼上三个金色大字——凤凰城。
道旁有个大爷蔼声道：“小公子。”
殊云见这大爷一双三角眼，一张苦瓜脸，眼中闪烁着亮光。他皱了皱眉毛。大爷，您能稍微伪装一下吗，一看您就是那要拐孩童的人贩子。
青霁也皱了眉毛，警惕地道：“老爷爷。”
大爷取下伪装的甜蜜道具——糖葫芦，说道：“小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啊？来，这个送给你吃。”
殊云一阵无语，大爷你看他像那种别人给糖就接着的小绵羊吗？！
青霁接过，拿在手中，诚恳道：“谢谢老爷爷。”
殊云晴天一个霹雳，被劈裂开了。
大爷忽然抬袖擦了擦眼角：“爷爷见到你这么大的孩子，就想起我那孙子……”
开始了开始了，大爷要唱戏了。
“我那孙子去年中元祭，在澄江放河灯，溺水死了……”
殊云见青霁面有悯色，心道，小少年，你人事不知，可要擦亮眼睛啊！
大爷旁边是一个挑担子卖糖水的大娘，大娘安慰地拍了拍大爷：“老爷子，我们同病相怜啊，我那七岁的孙子，也是去年失足落水没了……”
两人痛哭流涕，青霁道：“也是中元祭吗？”
大娘抹了把鼻涕道：“对中元祭！不止我孙子，我家隔壁的白娘子，她十二岁的儿子同样是落水死了……”
青霁拧眉想了想，问道：“那一天有很多人落水吗？”
大娘道：“也没有很多，我知道的大概就三四个。只是，自去年中元祭后，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淹死……”
他们在这说着，旁边也有那伸长了脖子听的，一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讨论。
殊云总结了下，淹死的孩子都是男孩，隔三差五的就有人落水，起初只当是小孩嬉闹失足，后来便传出澄江水下有个专吃男童的妖怪。风言风语的，传的人多了，大人们都拘着自己孩子不让他们靠近澄江。
凤凰城的城主为此还找了几个和尚道士，让他们开坛设法，和尚敲敲念念，道士仗剑画符，各自施展法术。本指望能靠点谱，却还是没用！
大家便当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反正也不是一天死十几人，三五天七八天死一个罢了。
因着澄江有妖怪这个传言，有男孩的人家都将孩子看得很紧，渐渐地，倒没再有人落水的事发生。久而久之便淡忘了。
殊云心想，你们心可真宽的。自思待会儿去看看那澄江有没有不妥的。
大爷的右手边是个卖糖人的婆婆，那婆婆对青霁道：“小公子还是快快回家，切莫乱跑啊！可千万别去河边！”
那大娘也道：“是啊小公子，你生得这么乖巧惹人爱，大娘看了喜欢，来，大娘请你吃一碗冰莲百合。”
青霁手足无措地道：“不……不用了……”
殊云为自己刚刚那不磊落的想法感到脸红。这些大娘大爷婆婆，都是热心肠的人啊。
旁边那婆婆还给青霁塞了个糖人，青霁两手满满当当地对他们鞠了一躬：“谢谢。”
说完谢谢，倒转脚步往回走。
殊云暗中在他们的摊位上放了一锭金子，虽然他们听不见，还是说了句谢谢。
“咦，哪里来的金子？”
“我也有……”
“天上掉金子了吗……”
殊云寻思青霁一定是听出了端倪，要去澄江一探究竟，想着他应该会回客栈来找自己。
却不料这孩子抱着刚才那些人给的吃食，的确回了客栈，却是让小二把这些吃的送到他的房间。
两手一松，走了。
殊云站在客栈门外，老父亲一般含着感动的泪水。看看，这孩子，多懂事！多体贴！他回忆一下自家小妹和自己小时候调皮捣鬼的猴样。
唉！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殊云尾随青霁来到澄江岸边，岸边垂着杨柳，江面平静无波。凉飕飕的，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
青霁从包中取出一块石头朝江中一丢。
波纹一荡，涟漪层层。
他左右看了看，确信无人，指尖凝起一点灵力击向水面。
只见江心水纹一点点扩展，渐扩大数十倍，咕咚一声，冒出个巨头来。
那颗巨头，形似青蛙，却长着鲶鱼的长须和豆眼，黑乎乎黏唧唧，隔如此远，殊云都能闻到它身上腥恶的臭味。
它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舔了舔。
殊云想到一个词，可以准确形容它的舌头。
“舌灿莲花”。字面表意。
真真切切是莲花一样的舌头！！！数不清的莲花尖！！！还是血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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