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Ⅺ区，水上游乐园。

        今天是周末，主题公园里游人如织，许多父母带着孩子在浅水区尝试水上游乐设施，一旁的皮划艇、游泳等运动项目也吸引了不少精力充沛的游客。阳光照耀，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这样晴朗的天气，不到室外稍事活动，未免可惜。

        游乐园休息室的公共大屏正在播放新闻，报道指出：“实施破坏活动后潜逃的堕落种，据目前已知情况，不会造成病毒传播，请广大居民朋友不必恐慌……”

        画面一转，媒体记者聚集在发布会上，举着长|枪短炮似的话筒采访军部发言人，裴吉上校面带微笑，姿态闲适地回应道：

        “交通禁令的目的，也是为了尽早解决治安隐患，堕落种具有极大的社会危害性……请大家放心，联邦防卫军永远以保卫公众安全和权利为宗旨……禁令的持续时间当然不会太长，具体还需等待后续通知，由此造成的不便，恳请首都星的居民朋友们予以谅解……”

        在游乐园的西北角，开阔的水域继续向远处延伸，一眼望去，只见汪洋水面上升起三四幢高大的建筑物，建筑之间以悬空的桥梁为连接。

        这里是Ⅺ区，水域面积占区域总面积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密集的湖泊、纵横交错的水路和上千座桥梁将此地打造为名副其实的水上城市，从空中俯瞰，波浪如蛛网。

        和阳光普照的游乐园相比，附近一幢摩天大楼内部，光线显得有些昏暗。行政区之外，由于没有建筑物高度和航空器使用方面的苛刻限制，许多大楼都会达到数百米甚至近千米，何况在Ⅺ区，凌空于水上，本就是一种典型的建筑风貌。

        坐在房间里往外看，能遥遥看到游乐园里敞露的组合式滑梯，彩虹般鲜艳的颜色搭配活泼可爱的动物造型，令观者耳目一新，时刻呈现着某种不受污染的天真和欢乐。与此时房间里沉闷的氛围截然不同。

        暗舟的掌舵者司昭刚接完通话，他似乎很好奇地观察了床边摆放的免费烟斗几分钟，正欲将其拿起来尝试一下，只听对面一个女声淡淡提醒：“这家酒店只提供劣质烟丝。”

        司昭放弃方才的企图。或许正是没能以习惯的方式抽上烟的原因，接下来的谈话进入不太好控制的方向。

        “你现在想告诉我了吗？”明溱道。

        司昭并未回答，他叼起随身携带的一支纸烟，目光悠远望向窗外。

        明溱抱着手靠在墙边，也顺着同样的方向望过去，房间楼层很高，视线水平处只有碧蓝的天色。

        “为什么，你在首都星？”

        她已做好对方什么都不告诉她的打算。

        “为了最终目的。”打火机的盖子轻响，小小一团火焰冒了出来，火舌卷上纸边，乍然亮了一瞬，随即平静。

        “我不明白你说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在某些细节上，明溱尤其较真。

        “还能有什么？”司昭极其张扬地露出笑容，烟卷升起白色烟气，缓缓向空气中飘散，“暗舟存在的意义，你很清楚。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个意义就没有一天会改变。”

        “哐当”，明溱将什么物件抛在了桌面上。

        是从研究员身前取下来的病毒制剂。封装完好，至少能承受得住这一下撞击。

        “没有暗舟的默许，我不相信，代号零能有这个。”

        “你想向我兴师问罪？”话虽如此，司昭的情绪依然平淡，“很遗憾，太晚了。十多年前，你根本什么都还不懂呢。”

        细数暗舟的成立，其实也不过十余载，这一黑色组织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崛起，得益于掌舵者的智慧和威望。就如现在，这位正值盛年的掌舵者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决定否认什么。

        “其实更令我遗憾的是——把你和小纳教得太好，太天真。”

        通讯里传出明洧的嗤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从军部大楼开始，他一直未断开与明溱的连接。作为明溱行动的协助者，突然被点名，只能说是无妄之灾。

        “贝儿，我教过你很多次了。”司昭任白色烟气穿梭在手指间，那张深邃的面容仍旧俊朗，甚至更充满成熟的魅力，却不再是德莫珂贫民窟二十岁出头的、痴迷机械而不修边幅的年轻人。

        “一个犯罪分子不需要无用的正义感。”他在笑，沙哑的嗓音夹带着几许恶意嘲弄，明溱确定。

        “你是个边缘人、劣等人种、社会发展的负面因子，公民的身份从没有一天得到过联邦的承认，立方体的底面永远与正面相互背离，与阴影为伴者，天然地应当被打压、侮辱，见不得天日，也无所谓好坏。正义诞生于人类群体，如同诞生于海中泡沫的簇拥，被驱逐出正义国度的人，竟还妄想遵循所谓道德的苛求，不是很可笑吗？”

        少女默立着，并不以教导者的高论为是，反而轻笑出声：“你要把人的道德，完全建基于社会身份认同？”

        “暗舟有立场憎恨联邦，包括联邦的一切。”她不置可否，“但这不代表暗舟没有自己的一套原则，一直以来，明令禁止暗舟参与走私买卖人口和外星域生物的，不是你吗？一个人将要杀很多人，我恰好可以顺手阻止他，于是我阻止了，这只是最朴素的是非观，仅此而已。”

        司昭掸了掸烟灰，语气尤其阴阳怪气：“如果任何事情都能用最朴素的是非观来判断，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很难说这场对话还能进行得下去。

        明洧忽然发出警示：“注意，电梯里有人上来了。”

        “几号电梯？”

        “全部。”男生声音略沉。

        明溱与司昭对视一眼。司昭能判断出大致是什么情况。

        “你现在也没办法离开首都星了。”明溱断言。

        对于普通居民来说，一级禁令意味着严格的交通管制，和随之而来的人员、商品流动的滞后；而对于防卫军而言，首都星防御自堕落种事件后就调整为了战备状态，一级禁令，表明该战备状态将达到最高级别。

        任何人、物、飞船，都不可能在没有获得最高许可的前提下，穿过首都星的整体防御体系。

        方才司昭接到的通话，想必传递的便是不好的信号。暗舟与首都星的走私渠道有联络，只是随着一级禁令的实施，这条路已经被堵死。

        明溱不惮以同样的嘲弄来回应司昭：“如果我的堕落种身份没被发现，又或者，如果你没有袭击军部大楼，我们本来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摆脱联邦的通缉令。”

        “但很不幸，”她低叹道，“此地，此刻，我们都是笼子里的小白鼠。”

        -

        防卫军的分队正悄然向目标房间靠近，出发前他们接到的任务描述是，该幢大楼内部存在恐怖组织据点，行动务必谨慎，要求一击即中，不可使目标人物脱网。

        从外部看，大楼沐浴着日光，如任何一个平常的下午那般。然而就在平静的表象下，所有进出口均已受到严密监控。

        分队无声地来到目标房间门口，一名士兵伪装为服务员，状若无事地敲了敲门。

        三声过去，门内毫无回应。下一秒，防卫军破开门锁，向里面释放了两枚催泪瓦斯。

        房间和走廊依然安静，打头的士兵意识到危险，立即想要提醒同伴，突然有子弹密密麻麻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射来，防不胜防的袭击干扰了分队的进攻，枪声过后，最前方数人负伤倒地。

        但随即，后方的士兵补上来，包围渐渐成形。

        “这边。”司昭眼神示意明溱，两人迅速抽身，顺着消防楼道边退边射击。

        “藏在天台的飞行器不能再用，他们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不等明溱梳理出对策，明洧冷声提供情报：“对方组织周密，做好了万全准备，整幢大楼无一缺口，你们只能试着从薄弱处突围。”

        “备用方案在下一层楼的杂物间。”这个据点司昭亲自检查过。许多年没有陷入今日这样的局面，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可他以往经历的险境何止一次，因此并不以为意。

        楼道也有埋伏，双方爆发激烈冲突，所幸空间狭小，防卫军的人数优势未能得到施展，明溱和司昭相互配合着闯了出去，虽然追击者一时无法近前，但包围显然愈来愈收紧。

        出了楼梯口，又是一场苦战。

        随着这一波追击短暂退却，明溱稍松一口气，手心与枪接触的部位在发烫。走廊狭长昏暗，安静得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萨曼莎接入了远程通讯，声音因语速过快而有些失真：“快！联邦的空中增援就要到位了！”

        枪声再度来袭，两人一路退到闲置的杂物间，柜子里有提前备好的装备，包括水陆两用的防护服。

        大楼建于水上，视线往下几百米的距离，就是茫茫水域。如果说在联邦防卫军的周密监控下还能有什么薄弱处，也只能是这幢摩天大楼的外墙了，马赛克式的拼贴设计尤为花哨，尽管现在是白天，隐蔽性大大下降，但他们管不了这么多。

        “你先。”明溱需要司昭带路，“我对Ⅺ区的水域不熟悉。”

        “听我口令，你们再跳。”萨曼莎吩咐道。她负责建构空中火力的模拟图型，明洧收集大楼内部及地面信息，从旁补充。

        往常明洧总会对类似的任务分配产生怨言，不过今天，通讯异常安静，他一句牢骚都没有。极偶尔的时候，男生可以承认萨曼莎是他的老师。

        “准备，十秒后窗外会形成临时的安全区……”

        外面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防卫军追了过来，他们已发现目标躲进这间房间。

        “三——二——一！”

        通风口向外敞开，司昭一跃而下，回身时却看到明溱留在原地，平静地笑了笑。

        “就像你来救我一样，我也应该救你的。”

        司昭听不到明溱的话，萨曼莎和明洧却听到了。

        首都星颁布最高禁令追捕两个通缉犯，她在联邦科大待得太久，基本信息暴露无遗，军方可能不确定暗舟的头目与恐怖袭击事件有怎样的关系，但很确定他们的第一目标是堕落种。如果今日这场追捕需要一个人来断后，那必须是她。

        “这不是等价交换，贝儿。”萨曼莎知道来不及改变什么，只是表达了对此举的不赞同。

        少女的态度冰冷坚硬，没有一丝犹豫。

        即便走私渠道被封，以司昭的关系和能力，只要能从这里成功逃脱、避一时风头，想在首都星躲上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她早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可以独立地作出决定，也会为此决定负一切责。

        “明溱！”司昭很少直呼她的名字，“该死！操！”

        不记得是多少年，司昭没有说过一句脏话，他从青年时起，便厌恶粗俗鄙陋的语言，身为贫民窟的宠儿，臭名昭著的犯罪分子，他却怀着极高的热情来欣赏人类的文饰与礼貌。地下酒吧大堂里醉鬼们一夜夜的吹嘘、逼仄的巷道屋檐下过路壮汉吐出的一口痰、群架斗殴时都不占理的双方用以抒发情绪表达侮辱的下流词汇……所有在黑市常见的、过于暴露野蛮本性的举止言行，都那么地令人不适。

        事业上的成就、性|爱、甚至破坏和杀戮，很少带给司昭心灵上的波动，他认为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冷血人类，从离开德莫珂的那一天开始，或许更早。早至他的生父因高利贷者的催逼而死状凄惨，天性浪荡的生母在前一天追随某个途经荒芜星的富商私奔，留给他家徒四壁的简陋棚屋和一堆数不清的烂账。

        司昭并不是个决定论者，他也从不把如今的成就归功于三十年前的苦难，相反他对于苦难和诸如此类的一切，无论亲历者是旁人还是自己，始终冷眼旁观。

        可是今天，当风从耳边凛冽地刮过，身体坠入冰凉的水域、然后奋力游动着远离事发点，半空中的追击者失去目标踪迹，战机如无头苍蝇般四处搜索……他的愤怒情绪达到了顶峰。

        防卫军破门而入，包围了房间内仅剩的一名堕落种，黑洞洞的枪口无声对准明溱。

        队伍中间站着本次行动的指挥——陆钧少将，联邦对行动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少将大人，很遗憾，我们又见面了。”

        只相隔一天而已。

        潮水一般的士兵涌上前。

        陆钧漠然看着她，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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