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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听你· 六


  叶国恩本出身自哈尔滨一个还算显赫的家族。

  叶老太爷出身兵营,战功累累,也算是新中国建立的一名功臣。他的几个孩子都听从他的安排从军从政,混得风生水起。叶家人始终认为从政才是正道,若实在不愿从政,那经商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偏偏叶老三家出了个离经叛道的二儿子——不愿从政,也不经商,一心要走艺术的道路。

  叶家人向来看不上酸腐的读书人,更何况是画画这样上不了台面的技艺?

  豪门望族始终人情淡薄,叶国恩给叶老三家蒙了羞,让叶老三在叶家人面前抬不起头,可他偏偏死性不改,说什么都不肯改变志向,叶老三便趁着上山下乡的时候,赶在最后一批,把叶国恩放逐到了南市,即使那时节正是知青返城的高峰。

  这可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一方面摆脱了叶国恩对自己的祸害,眼不见心不烦,另一方面也因为“觉悟高”得了个“无私为国”的好名声。

  1977年,那时的叶国恩刚满17岁,便流落异乡,而叶老三因为私心,把叶国恩丢到南市,就不再提“召回”的事。

  大概是文人墨客都自有自己的风骨,叶国恩被遣送南市,也没有怨天尤人,踏踏实实做事,一边带学生一边坚持作画。

  好在叶老三虽不喜他的志向,却也没有在金钱上克扣他,给他的给养比之普通家庭,还是丰厚许多。

  画画本就烧钱,叶国恩过得不至于拮据,但也始终不算富足。

  叶国恩大学没能上成,但自小便成绩拔尖,数学更是一等一的好,来了南市,自然被分配当了数学老师。

  长得好,家世好,一身才华,又洁身自好,无数女子对叶国恩芳心暗许,趋之若鹜,但偏偏他埋头艺术创作,对身边的“秋波”始终视而不见。

  叶家薄情,叶国恩却重情,他明白父亲身在那种家庭的不易,也理解他放逐自己的行为,甚至在叶国恩看来,这是同时能保住理想与家庭的两全之策。

  于是,叶国恩为了不让父亲难做,作画从来都以“叶庭深”落款。

  默默创作十三年,“叶庭深”的名号逐渐在中国画坛声名鹊起,这便是真真正正的“三十而立”。

  他像一个孤独的行者,靠着自己的热爱和决心,终于在这块天地里拼出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此时,他才终于把目光从颜料里拔/出来,放到了尘世间。

  也正是此时,叶母刘小芸进入了他的视线。

  那时,她初初成为他的学生,也是暗恋他的无数少女之一。

  那时,她17岁,高二。

  所以啊,生命是一个轮回,生活便像无数个轮回。

  刘小芸家中五个姐妹,她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成绩向来优异。

  然而自小体弱多病,又因为是女儿,不受重视,身体愈加不好。

  叶国恩做她班主任带了她一年,很是欣赏这个勤奋努力的姑娘,然而刚升高三,她便被父亲逼迫着退学。

  叶国恩惜才,深入了解了她的情况,她家里本来就不宽裕,大哥二哥要结婚买房,不愿再供她读书,而她辍学去打工,还能给家里添些收入。

  马上便是高考,以刘小芸的成绩,上个师范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那个年代的师范大学生,含金量非常高。

  叶国恩极力规劝,然而刘家说什么都不肯再供,还扬言即使刘小芸上了大学,他们也不会出一分钱。

  思虑再三,叶国恩决定自己资助刘小芸,且为了不让她分心,高三那年便让她住在自己家,专心备考。

  刘小芸争气,真的考上了师范,刘家也实实在在置之不理,师范大学就在高中隔壁,为了省下住宿费,叶国恩在大学四年依然收留了刘小芸。

  五年朝夕相处,叶国恩也对温婉懂事的刘小芸生出感情。刘小芸大学毕业,叶国恩就上门提亲,刘家自是认为钓了个金龟婿,高兴还来不及,谁知叶家知晓两人曾是师生关系后,叶老太爷勃然大怒,坚决不允许叶国恩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乱伦之举,叶国恩态度同样强硬,非刘小芸不娶,最终叶家把他从家族除名,逐出家门。

  南市那时还只是个小城市,这事一时间在本地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因妒生恨,在背后传起了辱没刘小芸名声的话。

  刘家见识短,以为叶国恩失了叶家的支撑,也就丢了金贵的身份,殊不知叶国恩就是那个口耳相传的知名画家“叶庭深”,便开始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叶国恩也硬气,直接改了本名,换用“叶庭深”这个名字,于是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刘家这下消停了,对两人的婚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蹦跶。

  叶刘夫妇却也看清了家人的态度,自此也基本和刘家断了往来。

  婚后两人住进了小洋房,生活得幸福美满,毫不理会外面的风言风语,一个教数学一个讲国文,一个泼墨作画,一个执笔写诗,神仙眷侣一般,好不惬意。

  结婚不到两年,就诞下了爱女叶之。

  名是刘小芸起的,单名一个“之”字,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既是刘小芸的生活状态,也寄托了她对叶之的企盼。

  叶之充分遗传了两人的优点,自幼便身材高挑,长得美丽可人,性子乖巧但不内向,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三人的生活一时幸福无双。

  然而好景不长,刘小芸本就孱弱,生了叶之还落下病根,在叶之刚上小学时就撒手人寰。

  于是,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流言再起,有人说这是他们“乱伦”的报应,有人说这是他们“离经叛道”应得的下场。

  叶庭深一边忍受着亡妻之痛,一边还要承受着流言蜚语,偏偏刘家这时又来横插一脚,想从“死去的女儿的有钱丈夫”那讨些好处,闹得叶庭深和叶之的生活不得安宁。

  刘小芸去世一年后,叶庭深终于不堪压力,想要带着叶之认祖归宗,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他们却被冷漠地拒之门外。

  叶老三的妻子,叶庭深的亲生母亲,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叶庭深和他牵着的女儿:“呵,这是不是叶庭深也大画家吗?你当年选择那女人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你的骨气呢?怎么现在跟条丧家之犬一样又舔着脸要回来了?我当年可说了,你出了这门,它就再也不会为你敞开。”

  叶庭深带着叶之又回到南市。

  文人硬气,却也最是脆弱,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叶庭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而亲生母亲一句“丧家之犬”,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叶庭深疯了。

  *******

  叶之缓缓说着往事,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喜怒。

  讲到这,她把腿屈起来,脚也落在石头上,双手抱膝,目光放在浩瀚的星空里。

  “我妈去世的时候,我刚上一年级,印象很深的是,上音乐课,我们学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到‘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的时候,同学们都小心翼翼地转头看我。”

  那些若有若无的眼神,像是根根利刺,避不开,扎得人太阳穴直跳,生生把你想要埋葬起来的回忆挖出来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放。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小时候也挺话唠的,不过我妈去世后,我不怎么想说话,本来就是新环境,我没有主动结交的意愿,大家也就识趣地不来打扰我,于是我就成了一个独行侠,几乎不跟人交流。

  “也不是不跟人交流,我爸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话,我跟他聊天的时候,只要不停,他就不会再发病。

  “但是我没心思关心学校里的事,就跟他聊我每天学的课文,学的公式,揉碎了掰开了,一点一点说给他听,说起来也好笑,就是因为这个,我当时成绩也没掉下去,学年末还考了年级第一。

  “老师可能也是想鼓励我,二年级的时候,撤销了原来的班长,任命我当班长......”

  *******

  原本班里的学生都极力避开谈到叶之的家事,可自从叶之当了班长以后风向就变了。

  叶之本来就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若不是家里出了这些事,她可谓是“天之骄女”,难免引来女生的嫉妒,男孩子呢,又会因为她“可怜”的身世更加对她产生些不清不楚的青睐。

  一年级的班长也是个聪明可人的小姑娘,或多或少心里对叶之有不满,而“班长”职位从自己身上被夺走,落到她头上,这些嫉妒的情绪便集中爆发了。

  班里开始流传出大人间的流言,说叶之爸妈“有违伦常,糟了报应”,那么小的孩子,连“伦常”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从父母那学来信口胡诌,可偏偏鹦鹉学舌,振振有词。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叶庭深疯了”这事又在小城里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于是班上的同学更是多了谈资,更有甚者,这些议论直接上升到了对叶之的人身攻击。

  有人说她“那鼻孔看人,没教养,就是因为没有父母教”。

  有人说她“野孩子”,因为疯子的女儿也会变成疯子,以后就是大疯子带着小疯子。

  有人说她“扫把星”,及至叶庭深去世,“扫把星”还升级成了“丧门星”。

  说来也好笑,班里的男孩许多明明是喜欢叶之的,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引起这个冷若冰霜的姑娘的注意,选择了欺负她这条路。

  就好像用粗鲁的行为刺伤她,她就会多看他们一眼,证明他们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这种堪称变态的示爱方式,偏偏是小孩子间最为流行的方式。

  于是,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最终加之于叶之身上的,都是语言的凌迟。

  叶之对这些污言秽语和人身攻击充耳不闻,不理会,不解释,好像毫不关心。

  可是,怎么可能不关心呢?怎么可能听到这些会丝毫不受触动?

  可是,关心又怎样?愤怒又怎样?悲伤又怎样?这些情绪谁能帮她消化吗?她能给家里那个本来就精神世界几近崩溃的父亲诉说自己的苦恼吗?

  所有,所有的情绪都要自己消化,然后打包,该处理的处理,该搁置的搁置,回到家,给不时清醒的父亲讲述自己学到的知识。

  就好像,除了学习,她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

  “阿漾,三字经你一定也背过吧?

  ‘人之初,性本善’。

  你相信吗?人之初,性本善。”

  林以漾张了张口,没有回答,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他的答案,他只要做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就好。

  叶之也的确没执意等待林以漾的回答。

  “那时候,我是不信的,如果当时学了李洵的‘性恶论’,我一定会成为他的忠实拥泵者吧。

  但是后来小鸢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了,这句话。”

  “说起来也好笑,我和小鸢做了三年多同桌,却一句话都没说过,直到四年级我爸终于撑不下去,在一次清醒的时候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以后,还是她主动跟我说了第一句话...”

  ......

  那大概是一段及其深刻的记忆,尤其是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后,终于在风雨中遇上阳光,叶之对她和阮鸢的第一次交集描述得非常详细。

  就连阮鸢的动作都格外清楚生动。

  然后,叶之说:“我想了好几夜,终于想通了,人之初,性本无善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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