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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马蹄莲


“这几把小刻刀,都磨出来。”

        清梦还以为,京桐二把她叫去楼上,是要提前交给她那幅画呢,没想到被吩咐着做别的杂务了。她只好拿着小刀,在旁边磨刀石上慢慢磨。

        京桐二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铁皮箱,打开,拿出一块长条状的青白玉来,再展开桌上的稿纸。纸上画着凌乱线条,但可以看出那是一朵马蹄莲的雏形。

        “今天是阳历哪天了?”他问。

        “二十号。”

        “……到立夏,还早。”他兀自说着,到桌前坐下,握着玉石雕刻起来。那块玉已成粗坯,上方是一朵马蹄莲,下方有绿叶初具雏形。

        两尺距离外,从清梦这边望去,他的侧脸轮廓在栏杆外的芭蕉绿叶间清晰凸显,眼窝深邃、山根瘦挺,下颚线到下巴有一条明朗的弧度。清梦望得出神,他倏尔扭头来,对她莫名地笑了笑。

        清梦不懂他这笑的意思。

        他伸手,以非常快的速度抹掉她左脸的一片脏痕。

        ——那大概是上午给老工匠干活时弄脏的。修长的手指刮过她脸颊时,中指骨节处,微妙的茧磨着她了。这位置的茧,清梦很熟悉,她也有。做雕刻的人长期握着刀、笔类工具,手指在一个地方用力,久了就会生茧的。

        见小姑娘神游似的一眨不眨眼盯着他,许久不说话,他摇摇头道:“你可真是个呆呆。”

        “呆呆,这叫圆雕,知道吗?”他晃了晃手中的玉。

        清梦回过神,用力点点头,“嗯,木雕同玉雕有相似之处的,昨天那个孙悟空就是圆雕。”她走神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他拿着玉雕的动作——

        她在今日午休的梦里见到过。

        屋檐外的光从天上涌下来,漫在栏杆边的木桌上。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搁在桌边,手背划着新鲜的血痕——自前不久她受伤后,就老是梦见伤痕。梦里看不清楚,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手,惊醒仍心有余悸,此刻对上这幅场景,才知是他的。奇怪,怎么会……

        “哦,差点忘了你也雕刻。”他指了指墙角,“去,把那块抹布拿过来。”

        清梦起身,拿了抹布回来时,不小心给凳子绊到,身子不受控制往前扑。千钧一发之际——

        京桐二下意识伸手,拦一下。

        刹那,手背给桌沿处一把小刀划出浅浅伤口。

        “嘶——”

        出声的不是他,是清梦。

        受伤的手搁在桌边,与梦境重合了。清梦愣着看那渗血的手背片刻,便跑下楼去找医药箱。

        “诶——没什么……”京桐二喊住她,但她已走了。

        他坐在原处,单手撑着脑袋,等她回来,看她忙碌地备齐药酒和纱布,过来撩他的袖口。今日他去见几个缅甸商谈合作,穿的是西服,不便挽起来,清梦只好一手撩着袖口一手给他擦药。

        姑娘低垂着眼眸。睫毛极密,一排浓黑的轻扇,被日光染上一层柔柔的光亮。

        眨眼很慢,像说话一样慢。

        她处理伤口的动作十分熟练,轻柔又利落。匠人总少不了手上的伤,想必处理过许多次了。

        “问你个事。”京桐二看着毛茸茸兔子般的姑娘,不自觉放低声音,凑近些。

        清梦抬眸就对向他的眼睛。

        “呆呆,你原本姓什么?我听印飒说,你是那位谈师傅收养的徒弟,后来才随师父姓谈。”

        清梦瞪大眼睛,“他什么都同你说了?那么,传家宝的图纹拿去做什么用,你也知道……”

        京桐二懒洋洋地靠着椅背,闭了闭眼,“老实跟你说,最好早点打消念头。要集齐几个传家宝,很难。单说苏州,我还不曾听说秋氏蓝染、景氏油纸伞名匠的后代,再者,就是找到人了,人家凭什么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她咬了咬唇,“反正你说了,等我做满这半月的工,你就把那幅绘了玉佩图纹的画给我。”

        “先做完再说吧……”

        清梦瞪他一眼,手上用力,弄得他“呲”一声。

        她刚要流露得意的笑,手却被他一把抓过去——“好好看伤口,别涂错了。”他拉着她往伤口上抹一大片药酒,神色波澜不惊。清梦惊得松了手,又盯向他。

        “所以说,这半个月,我每天都会见到你?”他歪着头去瞧她。

        清梦没理他。米色开衫的宽松袖口滑到胳膊肘处,白皙的手肘顿时裸在空气里。一条触目惊心的淡紫长痕,像笔直的蛇粘在皮肤上。

        “这是什么?”

        “……不久前被小工刀划伤的。”清梦抽回手,手又被他拉了过去。

        “什么工刀能划这么狠?”

        ——清梦这人,老是容易被绊倒,也不知为什么。七天前,师父从外地引进一批器材,说要减少手工量,多用器械,以后雕馆撑不下去就改做批发木雕。天,那个锯木的机器,接上电,转起来飞快,清梦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没接触过这种东西。在机器减速停下时,她稍不注意,给旁边的凳子腿绊住,就触了刀刃,像被一根根荆棘接连划破皮肤,擦起一小片肉,血丝漫了半个胳膊。

        当时大家给她止了血,按经验消毒、上药、包扎后就没再管了。本以为会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愈合,没想到,好多天过去,伤口只有结痂迹象,手臂的痛感反反复复。

        雕馆的人都认为只是普通划伤,没什么大碍,但其实红肿得很厉害。大约摔倒时还脱臼了,处理不及时,隔夜起床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也不知是不是血脉不通的原因,半边脑袋神经像被压迫着,酸酸麻麻隐隐作痛。

        “你这个一看就是草率处理了事的,伤口很严重。”京桐二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来,“街尾那个老中医,针灸很好,你找时间去他那里看一下。”

        微凉指尖触着肌肤的地方,燃起几点零星花火。

        她不说话。

        他又问:“听到了?”

        “……嗯。”

        楼下传来停车声,两人同时往栏杆下瞥一眼,只见印飒从一辆别克上走下来,揣着西裤裤兜,大摇大摆晃进铺子内。

        印飒上楼来,直接朝京桐二道:“喂,先帮你的小学徒付过账了,医生说老爷子还要再住几天院。得亏医生是我爸的旧友,不然手术排不到这么前面。”

        “嗯,晚点把那些杂费给你。”京桐二放下袖口,重新拿起玉雕。

        印飒一本正经地微笑道:“不用给钱,把你那个远房表妹介绍给我认识就行。喏,就唱戏的那位……”

        京桐二微微眯眼,“我记得,前不久你才跟露西看过电影。”

        “哪个露西?你说的是凯西吧?”印飒仰头想了想,“哦!齐家千金啊,我还以为她留洋回来多少有点文化呢,没想到跟祝意一样!肤浅又聒噪,凶巴巴的母夜叉,谁惹得起。”

        京桐二不接话,印飒还继续道:“这回你一定要帮我忙,刚过二十我家里就催婚事,老让我跟齐家完成那门娃娃亲……你知道,那齐小姐练过武术,在全城横着走,一百六十斤体重,过马路车都跟着抖一抖。”印飒越说越夸张,抱住柔弱的自己。

        清梦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印飒。

        “诶?我记得人家好像对你很有意思。”京桐二头也不抬,说话拖腔带调,“好歹是你父亲生前给你物色的亲事,抗拒的话,可不太好。”

        印飒一听,咬牙冷冷笑着,扭头就对清梦撇嘴道:“啧,呆呆,玉坊小学徒的父亲病重做手术,来找他借三千大洋,他二话不说把钱借给人家了。他对人这般慷慨,却不肯借一幅画给你用,你何苦还在这里免费给他打工?”

        京桐二将玉雕放在桌上,起身,轻笑一下,“我去给齐小姐拨个电话,说你约她明天到郊外骑马。”

        印飒噌地站起来,伸手拦住京桐二,俊脸皱成苦瓜:“喂,打住,马可载不动她啊!”

        京桐二拂开他,剜他一眼,“好了,我下去找掌柜谈事情。”

        等京桐二下了楼,印飒才闷着脸回来,到清梦面前坐下,随手抓起果盘里的一个苹果开吃,“呆呆,谈师傅怎么说的?真让你在这里待半个月?”

        清梦埋头磨刀。

        “对了,我跟你说,那位秋氏名匠的后代有消息了。”

        清梦站起来,“在哪里?”

        “就在我们苏州。我去那间旧宅附近打听,发现邻居都是近几年才搬来的,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只说有个姑娘逢年过节总会回那栋旧房子一趟。你猜这人是谁?”

        “谁啊?”

        “你那个卖糖人的小伙伴!”

        “你说——小糖?”清梦摇摇头,一脸失望,坐下继续磨刀,“你打听错了。秋氏是做蓝染的,可不是吹糖人的。”

        “独门匠艺一般单传儿子,说不定,她有什么哥哥弟弟呢?作为女儿不一定能拿到传家技艺的。”

        “那……照你这么说,传家宝肯定也不在她那里呀。”

        “所以,你要先找她打听看看家中情况。”印飒耸耸肩,“哦对了,听说下午京一来这边找麻烦?”

        清梦点点头,由此想起了什么:“印飒,为什么京桐二的祖父只把传家技艺留给他大哥,不传给他呢?”

        印飒嗤笑一声,“那根本不是老爷子的本意。谁都知道老爷子生前跟桐二关系最亲,哪会只把传家技艺留给京一那个私生子?”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

        “咳咳,这个嘛,三年前桐二去英国留学,临回来时,老爷子病重,急着将京氏玉雕绝技教给了京一,嘱咐兄弟两个往后共用,谁知京一在桐二回来后矢口否认,谎话连篇死不认账。后来,桐二就出去单独开玉铺了——虽说没学到技艺精髓,可自小跟着老爷子见识许多,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没京氏雕技的名声,生意比不上京大玉坊而已。”说完,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幅装饰挂画。

        工笔玉雕图,浴火的凤凰身姿优美,绚丽金色尾羽拖曳得十分悠长。

        “涅槃之凤,你听说过的。这个精品玉雕是他爷爷生前的最后一个作品,泣血之作呀,一直放置在京宅里。”印飒边欣赏边摇摇头,“错失过这样的技艺,真是遗憾。本来桐二还有传家宝玉佩,结果玉佩也被盗,只剩玉佩的工笔画了——我估计他终究是不愿给你的。叫你来玉坊做工,要么是让你知难而退,要么是缓兵之计。”

        清梦望着那幅挂画失了神。

        小时候,父亲也刻过凤凰浮雕。父亲与两位匠人都在清末遇害身亡,连京桐二的祖父也在近年病逝,物是人非,上一辈往来的线索无处细寻,徒留雕刻物。可她要拿什么理由去换取这样贵重的东西呢?

        印飒看她双眼一眨不眨,以为她很失落,又安慰道:“不过放心吧!你运气向来不错。傻人有傻福。”

        清梦其实也不觉得这事一定能成。从出生起,在自己身上,除了记忆力极好这种事,还有些别的诡异之事,比如像做梦一样灵验的是她求的签,常常预见得很准——

        “印飒,昨天清早我去庙里求过一支签。你猜是什么签?”

        “上上签?”

        “下下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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