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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泡桐花


外面下雨了。

        江南的春雨如烟,不仅檐外湿漉漉,檐内也氤氲着湿意。清梦独坐二楼过道,对着一桌碎玉黯然伤神。

        总算知道下下签的意思了。

        掌柜在半个时辰前说:“放心,我们老板是个温柔和气的人,我看,你好好道个歉,意思一下多少赔点钱就没事啦。”

        完了,赔钱,雕馆就不要交下月租金了。下下月也不要交了。

        清梦想象着,她昼伏夜出,白天努力做雕品,黄昏去河边打渔,晚上到饭馆酒楼打工,半夜在山上种草药,清晨来集市摆摊……真的不用睡觉了,眼睛周围会长出两个黑团,逢人不敢打招呼,怕吓到人家。

        短短时间内,她想象出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终究也不知几时才能补上这笔钱。为什么碎掉的玉不是只有拇指大小呢?那她便没那么惨。

        手上握着的一笔雕馆租金又不能再拖,否则,房东肯定把店铺收回。但比这更恼人的是,京桐二,大概,不会给她那幅画了。

        为了代入京桐二的感受,清梦想象自己做一个木雕,样稿重画多次,花上七八天时间细制,每一道精致工序都完成了,急着用,突然一把大火被烧掉……或者,她费尽周折集齐几个传家宝,打开了秘籍宝盒,这时,天降一把大火将秘籍烧掉……

        每种陡然而至的失望,怎么挽救?掌柜告诉她,玉雕是京桐二给母亲忌日准备的,每年这时候他都会专做一个玉雕作纪念供品——哪是钱能赔得起的?三天后便是忌日了,重做来不及。而且,很难再找到这样一块肉质天然含分明两色的和田玉籽料了,一半青,一半白,多么适合雕马蹄莲。

        为什么会打碎呢?

        要说清梦这个人,最受不住的就是被绊。她脑子不好,躲不开。

        祝意对那支马蹄莲动手动脚,东摸西看。她便想着,干脆把东西搬到柜台里锁上,谁知,经过祝意身边时,一条腿倏地伸出来,接着,她理所当然地扑到了地上。

        哐——嘶——

        闷响后是脆裂声。玉花看起来只是从中劈成两半,动手去捡,才知落地那刻就“碎尸万段”。

        明明是质地坚硬的和田玉,掉在地上一般不易碎,可雕出了最轻盈、纤细如柳条的枝,卷起的花尖与花根形成了最易折断的角度。

        清梦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被闻声赶来的掌柜阻止了:“诶诶!小心手给划出血!”

        是啊,美玉怎能沾上腥红的血。

        清梦僵硬地站起来,找到簸箕将碎玉扫入袋中,将它们倒在桌上,注视一颗颗零散的玉块。

        “呸!笨手笨脚的,根本不适合当匠人。”旁边,祝意冷嘲完,立即提着红裙子火速跑下楼,左转,直行,过了马路,跑到一辆刚停下的车面前,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断断续续道——

        “桐、桐二,那个……女工,把……把你的玉雕摔碎了……”

        京桐二回到玉铺时,清梦刚站起身,要从廊道尽头的楼梯处下去。

        这时,她刚对掌柜说完那句“我、我我还不能赔”,转头就看见他。

        一个站在廊道这头,一个站在那头,微弱的天光与遥远的人声浮动在这方寂静空间里。

        他森冷的眼神穿透尘埃。

        几天前,曾有一个人,也在这条长廊上,掀她袖口触到长长的伤痕。现在这个人站在前方,用模糊深幽的目光与她无声地对峙。

        “我……”清梦怯怯的,想说些什么,开口后却说不下去。

        ——因对方已经快步从她身边经过了。

        天色渐黑,街市显出另一番热闹。清梦接过掌柜递来的油纸伞,却忘了撑,一路淋着细雨回雕馆。街上的灯笼、电彩灯都闪烁着,黄包车穿过潮湿的街,分散向无数个巷口而去。

        她回到雕馆时,师父不在,大概又出门喝酒去了。

        夜里,屋檐下的雨声很扰人。

        第二天一早,清梦刚去玉坊,就见京桐二在忙。

        他先和老顾客谈了生意,又与掌柜说事,还同工匠们聊新进的一批玉石籽料情况。清梦看他来来去去,并不曾正眼瞧过她一次,她屡屡想过去找他,又插不上话。

        她本就不擅长讲话,如今更是不知如何道歉才好。

        她只能跟在京桐二身后走。

        他去楼上,她也去楼上;他去柜台前,她也去柜台前;他在长廊上绕了一圈,她也……

        差点撞到突然转身的人。

        “跟着我做什么?”

        她抬头,对上的是一双陌生的眼。她呆呆望着他,不说话。他扭头要走,她才喊住他:“我、我只是想道歉。对不起,我把你的玉雕弄碎了。”

        可是,玉雕不是她一人弄碎的,为什么只怪她呢?

        清梦想要得到谅解,解释的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在祝意口中,他们是“青梅竹马”,他自然不会怪祝意的。

        京桐二说:“你如果没事做,去帮郭老匠清理废料吧。”

        于是,清梦这大半天都在忙杂活了。每次到他面前想说点什么,就被叫去忙别的。她越想越憋屈,直接去掌柜那里,将一票钱拍在柜台上,说要赔钱,人就走了。

        清梦沿街直走,路过街尾那家老中医的铺子时,驻足了。

        一个“医”字旗子,在门匾旁飘摇。看病的人不少,但那旗子孤独扬在风中,也显得有些冷清。

        她之前来过,老中医给她胳膊上的伤口开了外敷药,她每天都涂,一瓶已经用完,这两天还没来拿新的药。伤口痊愈了大半,手肘在慢慢恢复从前的灵活度。不过今天一直在忙,又有点酸痛了。

        清梦想了想,闷闷地走开了。

        路上,她回忆起这些天的小细节:

        胖女匠被街坊妇人取笑身材像水桶,他便站出来安慰胖女匠不要理她们,还对妇人们说,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胖又怎样,哪像她们四十岁的黄脸婆,皱纹跟话一样多。

        后街瞎子老婆婆的猫在别处偷腥,逃来玉坊,把院子里弄得一团混乱满地鱼血,工具七零八落。老婆婆找来时,他却叫大家不出声,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让老婆婆把猫带走了。

        算账的小伙计把当月账目算错后,弄得他和掌柜不得不熬夜修正,可他第二天还有心思打趣人家小伙计是个“算账天才”——看,就算这样,他也不生气,其实,是个性格很温柔的人啊。只是……每个人都有最在乎的东西,对在乎的东西不那么温和,是正常的吧?

        清梦想通,转一圈又回到玉铺。

        午后时间,铺子里没有客人,格外清静。她上楼,见京桐二在与掌柜谈话,祝意也在。

        祝意背对这个方向,不停碎碎念:“我早都提醒她要小心了,她非要抱走玉器,结果自己摔了吧,嘁,桐二,你这里就不该什么人都招进来……”

        清梦过去,闷着脸,凶巴巴地瞪着祝意。

        祝意一愣,“你瞪我做什么?”

        “你胡说。”

        京桐二背着手,挑起眉梢,接话了:“她胡说什么?”

        其实,明明只是一句没有语气的问话,结果他问出来,清梦会错意,杵在原地沉默了。

        祝意叉着腰道:“你说呀!怎么不说了,做了坏事心虚吧!以为赔点钱这事就算了吗?”

        清梦转而望向他的眼睛。

        在这一刻想清楚了,为何不愿多做解释——如果是陌生人,本不必在乎那么多,可有了这些天的相处,心情就有了更多蚕丝般缠结的思绪,比江南的烟雨还闷沉,期待着不开口就能被理解的奇迹。

        京桐二想了想,放平语气道:“之前觉得你做事很认真,应该是常年做木雕养成的好习惯,对待雕刻品总是小心翼翼。我向来也对玉器十分保护,从来不会让一块玉从我手上落地——”

        清梦抬起头来。

        小时候,对一个孩子来说,天大的事无非是打碎了家中的碗,尤其清梦家里,用的瓷器都是母亲老家亲朋送的好瓷。这么多年来,她都不喜欢听到什么碎东西的声音,自己也不曾碰碎过什么东西。

        玉雕碎掉时,心都快跳出来了。所以,她不能忍受别人觉得她对雕刻品很随便,随便到会轻易打碎的地步。可此刻,迎面而来的几道目光将她的话都堵住了。她想着祝意的谎言,想着京桐二的质疑,想着工笔画的事泡汤了,想着白忙活一趟,想着雕馆的租金也没了……思绪在心里打了结,化成一片湿意,漫向微酸的鼻尖。

        她扭头跑掉了。

        她跑下楼,出了玉铺,抹着眼角快步走。沿街有白色泡桐花凋零,花瓣越过人家的院墙,随风漫漫扑来,撞在鹅黄色的连衣裙上。明明在艳阳下,却似月光东飘西落碎了一地。

        玉铺楼上的窗敞开着,京桐二站到窗台边,俯看那抹倩影远去……

        他转身,却被祝意拦住:“桐二,你干什么?我爸爸让我通知你,今晚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饭,他在烟雨馆订了餐桌……”

        “祝意。”

        “嗯!怎么?”

        “你今天话不少,我看,你以后少来玉坊好。”

        祝意依旧伸着双手,气愤道:“你不要去追她,这种脾气不好的小工匠理她做什么。你怎么说也是京氏少爷,将来接手酒庄就是京大老板,一个匠人凭什么给你脸色……”

        京桐二不耐地扫她一眼——

        “我也只是个匠人。”

        说完,他越过她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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