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百年谎言
“怎么这么问?”舒九鸣沉了口气。
道宁踌躇了一瞬,坐过来,“蛟龙皓羯是神族之后,凡人之力根本无法将她杀死,就算您已勘破无情大道应当也是无法。除非”
道宁说着看了舒九鸣一眼,见她没有反对,有了点把握继续道:“除非师傅修至善道,能合大地之力将其诛杀。”
其实道宁怀疑这件事很久了。从裴悯之对舒九鸣恭敬的态度、再到舒九鸣顺利取回镇妖石,这一切都引着他猜想舒九鸣已转道。今日皓羯之死,祈鉴没经验不明所以,但他这个修仙弟子却十分清楚,那神族之后岂是能轻易杀死的?这更是落实了转道之猜
舒九鸣闻声细细打量着道宁,看来这孩子并非是只会讨巧卖乖的小弟子。她神色淡然的甩了甩衣袖,承认道:“是,百年前我已转道。”
反正是自己的徒弟,告诉了也无妨。
“师傅你”道宁虽已猜到了答案,但难免吃惊。
“你可别问什么为何不成仙之类的话,我听的都烦了。”舒九鸣摆了摆手,示意道宁别问。
“我不问”,道宁着急抓了抓头发,“只是师傅,你杀了皓羯这事可不能传出去,不然就糟了。”
“为何?”舒九鸣扬起眉毛。
“这不是等于昭告全天下你转道了嘛!”道宁急的站起来,“修至善道者一旦没了风华剑,灵力将不断流失。将来悯之师兄若从你手里继承了风华剑,妖王南陵第一个来杀您!”
当年舒九鸣引天雷击杀南陵,使他半死不残的躲在南境休养了百年。曾数次放话有朝一日定要杀了舒九鸣泄恨,这若是让他知道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你担心这个啊。”舒九鸣勾起嘴角,区区南陵她还不放在眼里,不过道宁担心那便顺着他吧。
“那便如你若说的那样吧,先瞒着。”舒九鸣信任的看向道宁。
道宁正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手僵在半空,“啊,师傅你这么听我的话啊。”
“你说的对我为什么不听?”舒九鸣似笑非笑的看着道宁,“好了,没事就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是。”
道宁将信将疑的看着舒九鸣,转身退了出去。
翌日,舒九鸣带着祈鉴与道宁去李府辞行。
李诺已然大好,细细盘问下来才知道他并未顶替死去的李诺,而是实打实的自己考了秀才。
而他在李诺过世前也并未见过他,只是在街上听闻了他过世的消息。至于祈鉴在书院看到的平庸至极的文章也并非李诺的字迹,而是他人伪造。这一切都是为了推成了李诺杀了李诺的假象。
舒九鸣带着两个徒弟从李府出来,三人复盘着其中的关窍。
“师傅,在水下地宫时,你为何如此笃定李诺不是被李诺害死的?”祈鉴回头瞧了眼病怏怏的李诺,这人虽算不得多俊朗,但自有一幅文人风骨。
舒九鸣答:“那日为李诺诊治,我便看出他的穿着打扮、起居坐卧并非低劣小人之相。而且那落水的李诺曾三番五次为妖说话,明哲保身之人早该退避三舍,可李公子却始终视他的知己,与其交往甚密。这样的人是不屑做出冒名顶替之的。此事算起来是他白遭了难。”
道宁:“可是师傅,这李公子又招谁惹谁了呢?至于如此费尽心思害他么?”
舒九鸣:“他们不是和李诺过不去,而是要刺激皓羯入魔。”
“这是为何?”
舒九鸣递给道宁一道李府的除妖回帖,他得一并将此带回风华剑宗。道宁打开看了看,见上面写的“妖”是鲶鱼精桑齐,放心的收进怀里。
舒九鸣将道宁的动作看在眼里,摇头失笑道:“我已查过,皓羯所在的寒潭被布下了招妖阵。此阵能助其修为大增,但是若其生怨入魔,此阵便会吸食其身的恶念转而变为阵眼,源源不断的孕育恶念,以蚕食周围的精怪,直到让好妖变恶妖,到时一切便再不可控。”
“招妖阵?”祈鉴蹙眉问道。
舒九鸣想起潭边的那些人,点了点头,“是。来源尚未查清,但能布下这样高阶的阵法,只怕和万花岛有些关系。”
那些人虽身带药香且养着蛊虫,但也无法断定就是圣水楼的人。毕竟哪个宗门还能没几个药师,可高阶的阵法却不是想学就能学会的。舒九鸣总觉得万花岛的嫌疑更大些。
“万花岛?”道宁突然出声。
舒九鸣与祈鉴齐齐看过去。
只见道宁先是一怔但很快嬉笑着,道:“喔,没事儿,好奇而已。那个师傅,皓羯一死,这边也就能告一段落了,那我便先回宗门了。”
“去吧,一路小心。”舒九鸣冲道宁挥挥手。
道宁走后,二人也离了霜花镇前往沧溟海底。舒九鸣昨日已用摘星卦卜算,开镜就是这几日了,他们得抓紧时间赶过去。
沧溟海底位于南境之南,进入沧溟海底需穿过一密林,开镜之期密林中仙气浓郁,为显虔诚修士的不得御剑施法,只得徒步向前,以求心中所愿。
舒九鸣收了风华,少见的用自己两条腿走路。
没了道宁插科打诨活跃气氛,舒九鸣与祈鉴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自与皓羯大战后,舒九鸣便对祈鉴当时说的“杀了我,放过她”有了些莫名的顾虑。这人对自己的感情还真是不一般。
又走了半刻,舒九鸣已隐隐看见沧溟海底的界碑,瞥了眼身侧的祈鉴,开口道:
“马上就要到了”
“哦。”
一声心不在焉的应答。
舒九鸣回过身看向祈鉴。只见这从一开始便沉默着、此时又不住的绞着袖口的人眼神飘忽,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舒九鸣见状停下脚步,开口问道:“你可是有何难处?”
还是有何隐瞒?
后一句她没问出口,但话中的试探之意尽显,祈鉴不会听不出来。
果然祈鉴也停住了脚步,目光沉沉的看向舒九鸣,数次张口欲言却又数次将话咽了回去。
舒九鸣也不催他,只换了个站姿,等他开口。
良久,祈鉴缓缓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的落在舒九鸣淤青未散的脖颈。
祈鉴盯了一会儿后,对上舒九鸣清澈却淡漠的眼神,认命般说道:“在去沧溟海底之前,我想请师傅用往生灯,帮我找一个人。”
与其到了沧溟海底把一切都揭开,还不如现在就说出来。
“找人?”舒九鸣见祈鉴言语如此珍重,默了一瞬便开口猜道,“你想找你那兄长?”
这并不难猜,自长清山一事舒九鸣便知他这兄长对他定十分重要,否则祈鉴也不会为了他放火烧山匪。
祈鉴知道舒九鸣猜得到,顺从的点了点头,“他也算因我而死。我想知道他是否投了好胎,过的好不好。”
舒九鸣了然的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赶路,“这事不难。但你为何现在告诉我?”
祈鉴犹豫了一下,有些此话一出必会被嘲笑的羞赧,道:“因为他曾说自己出身不详,别人知道了他的身世会扰了他轮回的路。但我们马上要去沧溟海底,你什么都会看到。我想早晚都要说,不如早点告诉你。”
祈鉴说完空气中有一丝尴尬的安静。原本走在前面的舒九鸣顿住了脚,僵硬的回过身,难以相信这话从祈鉴嘴里说出来。
“你说什么?一个凡人书生讲的轮回之道?”
祈鉴红着脸咳了一声没做反驳。
舒九鸣深吸了口气,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些什么。无语片刻后终于开口,“我虽没见过你那兄长,但这话明显是谎话。”
祈鉴这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
果然,祈鉴抓了抓头发,懊恼亦羞赧道:“我,我知道”。
“你还知道?”
祈鉴见不得舒九鸣着急。此刻舔了舔嘴唇,有些手足无措,道:“你别生气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舒九鸣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的看着祈鉴,她倒要听听这人能说出了什么来。
“但是这是我无聊又孤寂的一百多年里唯一的希望。”
祈鉴闭上眼,泄气般的将这句话吐出来。没了初见时的通透自得、没了救道宁时的大义凛然、也没了数次危机之下的冷静与机敏。此刻只余一点属于十六岁少年的执念与悲伤。
这话一出口,林子里的鸟也不叫了。舒九鸣原本冷着的脸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又能懂什么轮回?他不想我始终惦记着找他,却又想给我留点念想。”
“别人的一百年有父母、兄弟、妻儿,从嗷嗷待哺到垂垂老矣,都不是孤身一人。但我的一百年里除了一个真心待我的文弱书生外,便只剩恒常的孤寂。”
“我只是想找到他,再体会一次家人的感觉。”
祈鉴站在一片铺满树叶的林子里,倾吐出了他的心里话。舒九鸣不会安慰人,一时二人伫立在静谧的树林里,谁也没看谁。
良久,舒九鸣无奈的吁出口气,开口问道:“所以这就是你不愿成仙的原因?”
祈鉴迟疑了一瞬,随后点点头。
“那为何不早说?”
祈鉴深吸了口,不乐意的承认道,“因为我知道,你找得到他。圆了这个心愿后,无论如何你都会说服我成仙。”
“你倒是了解我”,舒九鸣笑起来,“那现在呢?你想修仙了?”
“不知道”,祈鉴揪了一片树叶,低头叼在嘴里,背过身,“我只是不想再处处给你添麻烦,让你因救我而受伤。”
皓羯将舒九鸣掐出的可怖淤痕着实吓到了他。虽说他因不死之身一直活在刀尖儿上,这一百年也见过不少生离死别,但像皓羯这般很辣,要将人生生掐死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当时真以为她会活不成。祈鉴不愿再有他在意的人因他而死。
“所以你是为了我才想好好修炼的?”舒九鸣犹豫开口。
祈鉴没说话,舒九鸣自也不敢给他表诉衷肠的机会,咳了一声紧接着道:
“修仙自然是以保护自己为第一位,但归根到底是带着对苍生的怜悯与大爱前行。这些你以后就知道了,修炼总要从有到无,不断超脱才可得道。走吧。”
舒九鸣轻拍祈鉴的肩膀,率先转过身准备赶路。她想赶快揭过这煽情一刻,这对她这不通人情的上君来说简直太难熬了。
然而祈鉴显然与她心里并不相通。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对苍生有爱。”
祈鉴看着走在前面的身影道。
“还有人是爱屋及乌。因为对某个人有守护之心,才愿意去爱她所爱。”
舒九鸣再一次顿住了脚步,闭了闭眼。
这话中的情意已再明显不过。
“你”舒九鸣蹙着眉微微侧头,一时竟不敢转过身看祈鉴的眼睛。
祈鉴对她是什么心意她是清楚的,只是她对他仅有少得可怜的半路师徒情,其中有一大半还是因他的不死之身而不得不多照顾些。
祈鉴对她来说,始终是个有待完成的任务,而非真情实感想要保护的徒弟,她对道宁的师徒情都比祈鉴多。
“你不必”舒九鸣吱唔出三个字却停了下来。
要直接拒绝他么?
告诉他自己保护他主要是了助他成仙?自己一直都是有目的?
舒九鸣暗暗蹙眉。幕后之人的意图还未摸清,此次霜花镇之行又搅和进来了万花岛与圣水楼,从目前复杂的情势来看,祈鉴必须与她紧紧的捆绑在一起才安全。
但是舒九鸣恨恨的闭了闭眼。
但是凭良心讲她不能利用祈鉴的感情。可若这样直白的告诉他,先且不说会伤了他的心,还会使先前积累起来的师徒情意付诸流水,再想劝他修仙就难了。这人若真是倔起来,她还真没办法。
舒九鸣现在才知道师尊当初暗示的“想甩甩不掉”和“需动之以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瞬,舒九鸣已做出决定。她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看着停在原地的祈鉴,硬着头皮道:
“你你这么想也可以吧。我当年也是受了师尊教导,因想保护风华剑宗的弟子才想守护苍生的。这都是必经的过程。”
她可给了一个折中的说法。祈鉴怎么理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毫无情感经验的风鸣上君匆匆丢下这句话就急急跑了,任由祈鉴在原地愣真。
“她听懂了?”
祈鉴略带惊诧的从嘴里拿出被咬了半天的树叶,挠了挠后脑勺。舒九鸣风一般疾步前行,留下一阵踩在枯树叶上的“吱嘎吱嘎”声。祈鉴来不及多想抬脚追了上去,但只不近不远的跟在身后。
他以为舒九鸣会呵斥他大逆不道顺便再赏他几拳,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顺着自己的话说。
舒九鸣前行的步子要比平时快许多,从后面看还有些仓皇失措。祈鉴不得不加快步子才能不被甩开。
“师傅?”祈鉴疑惑的探头。
舒九鸣少见的肩膀一抖,似是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忙回道:“马上就到了,需静言,方显虔诚。”
说罢,舒九鸣的耳根最先红了起来。她现在打诳语是越来越溜了。
祈鉴跟在舒九鸣身后侧,自然将她绯红的耳垂看在眼里。
“这是”祈鉴原本担忧的神色瞬间松了下来,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欣喜,暗道:“原来她也会害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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