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在幽潭底的泥巴坑里昏沉不知天日，季玖到最后果真闭眼凝神了。——倒不是他有多想要修仙，纯粹因为从二师兄体内传来的气息实在太他妈好闻了！
季玖凝神于丹田内时，只见到一股初雪缓慢地飘洒于天空之下。
四野苍穹。
唯有雪沸沸扬扬如柳絮。
“……这是哪儿？”
“这是你的灵识所居住的地方，也是你的天系火灵根孕育之地。”二师兄清冷的声音从穹顶之上渺渺地传来。
季玖觉得自己恍惚中是抬起头四处找了一遍。
愣是没找着。
“二师兄，是你吗？”季玖在幻象中甚至还不忘咧嘴自认为帅气地笑了笑，双手握喇叭大声喊：“二师兄？二师兄您倒是藏在哪儿了？”
“别吵。”二师兄这回的声音明显隐藏怒气。“凝神，聚气。”
“哦……”季玖答应的非常苟且，丝毫不掩饰他的不在乎。倒还记得要继续调戏，啊不是，要逗二师兄说话：“我说二师兄啊，咱这地界看着不像是幽潭底的泥巴墙内啊？”
二师兄的声音突然间消失。
沸沸扬扬的白色絮雪陡然变得很重，从四面八方侵袭而下。几片雪花砸在季玖头顶心，居然还砸出了砰砰的响动声。
“嗳？”季玖这叫一个震惊。“二师兄你咋地用雪来砸我？”
这是从天上降落的雪花，又不是雪球。
啊不是，实际上他想说的是：二师兄你要是把我给砸死了咋弄？难道您就真不心疼？这不是还得指着我给您疗伤么不是？你天生水灵根，我火灵根，咱俩多搭配啊不是？
季玖自动忽略了传说中的“水火不容”。
雪花越落越大。
季玖不得不抱着头开始了鼠窜模式，一边啊啊啊地大声叫嚷，一边继续不甘心地试探二师兄到底心软了没。
-“啊啊啊，我要被砸死了啊啊啊啊——”
季玖吼得堪称鬼哭狼嚎。
那位神神秘秘总是隐藏在季玖看不见角落的二师兄终于不堪其扰，清冷声音饱含怒气：“这是你的灵觉空间。都说了，让你凝神。”
“可是我就快要被雪花砸死了啊喂！”季玖回怼的理直气壮，双手抱头，露出双臂大片刺青，话语简直堪称无赖了。“二师兄您倒是别一天到晚总高高在上啊！有本事您下来试试？您到我这位置，试试。”
嗖地一下。
季玖刚双手抱头朝天吼完呢，突然间眼前就多了道清光如雪的身影。
二师兄一袭雪色轻衫儿负手站在他面前，银色面具后的脸照例瞧不清。“你到底想要闹腾到什么时候？”
季玖双手抱头啊了一声，还觉得自己挺委屈。“你用雪砸我。”
二师兄愈发地怒，清冷声音都快要染上了怒火熊熊。“都说了这是你自家的灵觉空间！眼下你我共修，你所见到的雪花，自然就是我身上的灵力所幻化而成。”
季玖眼珠子一转，委屈得愈发理直气壮。“那还不是二师兄您要把我给活生生砸死？”
“笨！”二师兄不知道从哪儿凭空冒出来把洒金折扇，嘭地一下敲击在季玖脑壳，终于再也清冷不能，怒气冲冲地训斥道：“你就不晓得用你的火灵根来融雪？！”
……对哦。
季玖后知后觉地搞明白了。合着这个灵觉空间里的雪都是二师兄身上灵力幻化的，他一直都在这儿发呆，自然也就不能激活自己的火灵根来与漫天雪花对抗。换句话说，也就是眼下他与二师兄共修，完全是二师兄的灵力占上风。
“这事儿不公平！”季玖顿时又嚷嚷开了。“二师兄您都是掌门弟子了，您这都入门多少年了？嗯？我这初来乍到的，咋能跟您身上的灵力抗衡呢？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
“嗯？”二师兄收住折扇，银色面具后那双眼睛清凌凌地瞪着季玖。“我欺负你？若我当真欺负你，就凭你先前满嘴污言秽语地骂我，我就杀了你。”
季玖：……
对，他先前被解穴的时候骂得那叫一个难听。
季玖抱着头，黑亮眼珠子斜斜地偷瞄二师兄，心虚地试探道：“这个二师兄啊，其实您要我助您修炼也成！可眼下我这火灵根啊它出不来。得有个引子，才能引它出来。”
二师兄略一犹豫，沉吟道：“用药也须用药引，你从未修炼，可能确实需要一个引子。”
“对对对！嘿嘿我就这意思！”季玖一听有门儿，又见二师兄居然能容他耍无赖，愈发来劲儿了，故意地大声道：“实不相瞒啊二师兄，我这人呢打小儿就有个坏毛病……”
“我没空听你小时候的事。”二师兄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你身上的火灵根需要用什么样的引子才能引出来，你直说便是。”
“哦——”
季玖拖着长长的尾调儿在那磨蹭，搜肠刮肚地想，该用个什么样的“药引子”作借口才好呢？怎么着也得先给自己谋点儿福利不是？他心底那股邪火别别地往外跳。什么重生系统、什么见鬼的四号线之约，包括濒死前模糊视线中那个破碎的白衣人影，讲真他一直都似信不信。
要信，也得信点看得见摸得着的。
“那个，二师兄啊，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就是那个什么，”季玖想问他，到底是不是自己梦里那个人，但又怕这一记直球直接把人给打跑了。他咧嘴笑了一声，慢慢儿地放下抱头的双手，一步步试探地问道：“二师兄您说我是被一阵大风刮来九嶷山的，可实际上呢，我是做了个梦，这才来九嶷山赴一个人的约。二师兄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啊？”
二师兄收起洒金折扇，略带了点不耐烦。“我已说过，对于你的来历与过往，我一概不知。”
“那人身上挺好闻的。”季玖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了，二师兄不比他梦里那人，没道理待他温柔，怕不是立刻就要恼羞成怒，连忙改口道：“咳咳我不是那意思，我意思是，他身上啊……”
“这与你的火灵根有何干系？”二师兄果然已经恼了，口气愈发不耐烦，冷冰冰地道：“你莫不是后悔了，想要故意拖延替我疗伤？”
“那倒没有，我没那个意思。”季玖后悔不迭，只得嬉皮笑脸地咧嘴笑了一声。“我是诚心诚意地要跟二师兄您一块儿修炼来着，可我这人呢，心里头搁着事儿，就没法聚精会神地练功。”
“你到底想问什么？”
“就是想问问，二师兄您身上这股子香味，是怎么来的？天底下难道有很多人都能像二师兄您这样香么？”
二师兄敲着折扇沉吟。“你说那人身上气息与我一般无二？”
季玖眼巴巴地盯着他瞧，拼命点头。“嗯嗯，二师兄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不？”
是不是，
原本就是您本尊呢？
这回二师兄长久地不说话了，瞧模样，倒也不像是恼羞成怒。
漫天雪花从两人头顶肩头飘落。
沸沸扬扬的。
二师兄站在雪地中的姿势格外挺拔，雪花从他墨青色长发坠落，偶尔一两片凝成了珠，经久不融化。
讲真，二师兄一袭白衫儿，身形模样都挺好看。
绰约如雪落青竹。好一副谪仙模样！
季玖在一片清冷雪光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二师兄那张银色面具后的脸。浓眉下，他那张惯来嬉皮笑脸的小麦色俊脸收住了笑，语声突转低沉。“二师兄，你当真不知道那人是谁？”
二师兄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就连声音也平静如常。“不知。”
“那人与我季玖有约。”季玖继续慢慢地一字字地道：“他曾经去找过我，先是主动去我家中赴约；然后他又让我来九嶷山。这一往一来，如此这般，二师兄你当真不知道么？”
“不知。”
季玖久久地盯着二师兄那张看不到的脸。想象了一瞬，在银色鲛人面具下，二师兄那张脸究竟长得如何呢？是俊美，或只是平常？
其实就算只是一张很平常的脸，也没必要用面具遮住。
季玖不知道为什么略有些失望。
“我季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绝对谈不上坏。”他一旦觉得失望了，反倒又挂上了嬉皮笑脸的表情，绣着花臂的右胳膊也在虚空中抡了个夸张弧度。“你真要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呢，我也没法子逼你承认。不过呢，我这体内的火灵根，嘿嘿……可也就出不来了。”
二师兄诧异地抬了下头。“为何？”
“只因那人啊，”季玖唇边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嘴角一咧，话语格外放肆。“那人是我季玖的心上人。每次一靠近二师兄你呢，我就会想起我那位心上人，顿时就会心猿意马，什么火灵根啊白日飞升啊，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故意一口气提了两个人。
让他白日飞升的是四号线城轨站外的“银色面具”。
心上人是梦中人。
那两人很像，
也……很像眼前这位二师兄。
季玖闹不明白他自家到底在计较什么——要说是计较一个梦呢，不该；要说是计较濒死前的幻象，那就更不该。可他就是斤斤计较。
反正好死赖活对他来讲区别不大。
“你——”二师兄一时被他气到语塞，扬手举起折扇，浑身剑气一瞬间暴涨。“满口胡言，不知所谓！”
二师兄天生的冰水系灵根，这一怒，灵觉空间内威压便立刻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漫天雪飞得愈发急，在半空中凝结成了巨大的冰凌。穹顶下阴沉沉，剑气一旦实化成杀机，每一片雪都能埋死人。
季玖依然微歪着点头，嘴边挂笑，一双眼睛明亮地盯着二师兄。“你既然不是那个人，那肯定不能让我亲近。再者你也都说了，这地界一千多年都没人能白日飞升了。反正都是死，倒不如，二师兄你杀了我吧！”
那个人初次见面就唤他阿玖。
季玖从没跟人说过，打小儿就没人宠过他。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老渣男，老妈呢，老妈单身带着他，每天都很辛苦在外头工作。回到家里后，老妈都疲惫不堪地踢掉高跟鞋，然后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沙发上，不开灯，就那样坐着。
只有很偶尔地，老妈会牵着季玖的手出门购物逛街。
更偶尔地，老妈会喊他一声阿玖。
这世上从没人宠爱过他。
那个人宠他爱他。在雪色梦中，那个人在他哭泣时一直沉默，最后还是温柔地抬起胳膊轻轻地抱住了他。
在梦境的最后，那个人怔怔然地望着他的眼睛，抬手替他抹去眼角残留的泪，轻声叮嘱他：记得，我会再来找你，阿玖。
阿玖。
这世上第一次有人这样亲昵、这样宠爱地唤他一声阿玖。
只可惜他季玖不争气，刚在梦里与那个人相遇，出门就遇见了惨烈车祸，浑身插满了管子，眼见着是不能活了。就算多了个重生系统，他在九嶷山白日飞升的机会也十分之渺茫。
所以季玖想，假如他能够借此试探出二师兄的真心，便不妨博一博。——博一个念头！让他验证到底那个人是不是眼前这位二师兄。若是，他便再为了那个人，努力博一回传说中的白日飞升。
季玖唇边笑容转深，明亮眼神中透出股嚣张的野性。
“你……”二师兄再次抬手，银色面具后花瓣唇犹豫地动了动。在他腰间挂着的青绿双色剑穗却在雪中簌簌震动，长剑不甘地发出铮铮然轻鸣。
“你的剑叫了。”季玖偏还不怕死似的，故意拿手指着二师兄腰间挂着的佩剑，左边唇角微歪，似笑非笑道：“二师兄，就连你的剑，都想杀了我。”
九嶷山中人人身佩长剑，白衣入室弟子们的剑穗都是青蓝双色。目前为止，就季玖亲眼见到的，只有二师兄的剑穗格外与众不同。
想必二师兄佩的，也是名剑。
是名剑，都渴望饮血。
可话又说回来了，假如一怒之下就能真把他杀了，二师兄铁定不是那个人。那他也就不用再痴心妄想了。
季玖定定地盯着眼前站在雪地中的二师兄，唇边笑容愈深，眼底便越没有表情。
二师兄望着他的眼神怔了怔，然后倏地收住了攻势，凝在半空中的冰凌不知不觉间冰消雪融。
“你这是什么眼神，莫不是恨我不成？”二师兄啪地将洒金折扇在掌心轻敲了一声，花瓣唇微分，语声淡淡地道：“你先前在潭底应了我三件事，如今不过是第二件，你便办不成。我就算今日杀了你，也须怪不得我。”
“不怪你，我哪儿敢怪你啊！”季玖先是嬉皮笑脸地咧嘴笑，随后缓慢收住笑，定定地盯着二师兄藏在银色面具后的那双眼。
他陡然间觉得没意思极了！
看来二师兄不杀他，只是为了要利用他的什么狗屁火灵根疗伤。
所以二师兄不是那个人。
季玖一瞬间觉得兴致索然，索性就连眼皮都缓慢地闭上了。“讲杀又不杀，多没意思？二师兄你看，反正我不能凝神炼气，对你来讲也没啥用了，不如你动手吧！”
杀了他，他或许还能再回到那座霓虹闪烁的冀北城。
他死的那会儿正值黄昏，倘若眼下这场有关九嶷山的幻梦醒来的够早，他还能赶得及再看一眼老友谊商店广场上的霓虹灯。——可惜了的，他原本还想着能有一天，或许也能在那座广场的灯塔上方挂上他与那个人结婚的甜蜜宣言。
那个人……
分明只是一场春!梦吧。
银雪世界中凄冷。
季玖闭上眼后还想了一瞬：真是莫名其妙！假如二师兄当真是那个人，别说要他陪练功呢，就算是要他割断自己的经脉输血给他都成。——可偏偏不是。
不是。
好像也就没什么理由，再待在这座九嶷山了。
-【宿主第1000001号请注意！警告！随机任务即将失败。】
-【警告！随机任务即将失败。】
-【警告！】
耳蜗内的破重生系统就跟bug了一样，忽然发出一阵阵尖锐的警告声。
季玖：……
他刚要心如死灰地受死不是？
-【闭嘴！】
季玖在脑海中愤怒吼了声。
破系统却不屈不挠地一直发出尖锐警告声，电子音催起人来，那真是能有多要命就有多要命！
季玖被这破系统惹得烦躁不休，耳蜗内嗡嗡得尖叫声一片，害得他不得不双手抱头，发出痛苦嚎叫声：
-“别吵了！啊啊啊啊老子叫你别吵了！”
二师兄不声不响地撩起眼皮望着他。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雪下了很久很久，二师兄墨青色长发上沾染的都是簌簌轻雪，肩头也堆积了寸许厚的雪。分明是绰绰风姿、人如玉。只是在一袭如雪光的轻衫下，寒风吹动二师兄腰间青绿双色剑穗，又不经意撩开青金色云纹广袖，露出半只冷白色的手。
不知为何，二师兄那只手将剑柄捏得格外紧，指节捏得发白。
半盏茶后。
“我确实不知约你来的是何人，他与你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私情蜜意。”二师兄声音绷得紧紧的，透着股强抑的疏离感。“你……问错人了。”
假如他这句话是刚才说的，季玖肯定屁颠颠儿就笑了。只可惜眼下季玖被耳蜗内的电子音折磨得都快要崩溃了，脑壳儿疼，哪哪儿都疼，他压根就没听见。
二师兄又兀自憋了口气，重复了一遍道：“我当真不知晓！”
“啊啊啊啊——”季玖压根听不见，还在那儿抱头哀嚎。
这个除了瞎bb啥也不会干的破系统吵闹不休，嘀嘀嘀，警报声不断。大有他不完成这个随机任务就要吵到他脑壳开裂的架势。无论季玖怎样在脑海中反驳都无效。
-“啊啊啊啊，不要吵了啊啊啊啊——”
漫天雪花下皆是季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嚎声。
咔咔，二师兄捏碎了袖底的洒金折扇，指尖攥紧到发白。
终于……
头顶倏地嗖嗖两道剑风刮过。
剑气罡风掀乱了季玖一身灰褐色杂役弟子服，也逼得季玖整个人飞退半里地儿，双腿向上啪嗒打开，随后以一种倒悬的姿势悬浮在半空中。
二师兄迎着漫天碎雪飞身逼近季玖。
季玖倒悬着瞧见这一幕，立即又张大嘴，刚想继续啊啊啊啊惨叫，忽然发现……咦？脑门儿不疼了。
就在二师兄飞身逼近与他双掌互抵后，那个该死的破系统终于消停了。
邪门，真特么邪门。
“闭气凝神！记住，气沉丹田，呼吸要绵绵，意行气行，意到气到，须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二师兄故意闭眼不看他，但声音却不再清冷如初。
从二师兄身上传来的气息忽冷忽热，明显正在强自忍耐着极大痛楚。
季玖又张了张嘴，这次却聪明地咽回去了。
二师兄修炼时被人破了功法，从白水瀑布打斗到幽潭底，再到如今大雪纷飞的灵觉空间内，时日拖延已久。想必二师兄此刻确实极度痛楚。能帮，他就帮一把吧……虽然二师兄不是他梦中那个人。
但，长得真挺像的。
闻着尤其像。
再说刚才要不是二师兄，他估计已经被那破系统给闹腾死了。
季玖在心底叹了口气，再次闭了眼。他当真按照二师兄所嘱咐的那般气沉丹田呼吸绵长，不知不觉中，下丹田便灼热犹如火烧，从他掌心内蒸腾起隐约的两团白雾。
倘若季玖这会儿睁开眼，就能清楚地看到这幅异象——从他掌心内燃起金红色簇簇火焰，火焰传到二师兄经脉内，有头雪色巨兽不耐烦地从二师兄体内一跃而出，此刻正杵在雪地中昂首无声嘶吼。
而原本一直沸沸扬扬不停歇的落雪，不知何时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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