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伤别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我很喜欢的词,传说是李太白所作。三年前,母后生辰,我曾在立政殿里谱了曲子边弹边唱,故作悲声,自以为大有风韵。当时,母后还用手抚摩我的头发,温和地笑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三年前的事恍如昨日。就在那之后不久,母亲竟从忆凤楼坠下,血染宫墙。而三年后,已是乾坤倒转,日月无光。
宫廷里流言蜚语,朝廷上暗流涌动。外戚羽翼渐丰,柳贵妃终于登上皇后宝座,父皇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慈爱。我们所倚重的外祖父遭谗被贬去了漳州。
旌旗飘扬,两列是张扬皇家威严的明黄。沉沉的发饰,压得我喘不过气。龙椅上端坐的,是曾经爱我若珍宝的父皇。他身畔长着一对丹凤眼的女人,如今我该尊她一声母后。她缀满珍珠与宝石的凤冠,曾戴在我母后头上。绣满金丝的长袍,本为我的母亲寿诞所制。我冷眼打量座上那个女人。过去,我一直觉得,这双眼睛多么妩媚与温柔!
“……筑兹外馆,割爱中闱,将成万里之婚,冀定四方之业。宜以幼女封为燕国公主,应缘礼会,所司准式……”一纸诏书,将我发配去遥远的回纥之地。
同契丹的战争,也已经持续了三年。
三年前,父皇曾封两位宗室女为公主分别和亲契丹与奚国。但几个月后,他们却同时起兵叛周,残杀两位公主。从此边关狼烟四起,战火频燃。
半年前,幽州节度使楚玉将军率12万大军与契丹军在都山决战。由于被切断外援,军中奚族降众又临阵哗变,大军孤立奋战,最后被合围,全军只剩6000人。楚玉与诸位副将全部阵亡。朝廷为之震惊,群臣莫不战栗。
紧急之下,皇兄景宏领河北道行军元帅出征契丹。由于周军阵亡过多,他只能向回纥借兵。两月前,回纥的使者来到长安,提出了结盟的要求:和亲!但这一回,要真正的公主。
父皇的女儿并不多。除去夭折的和年幼的,可以和亲的只有我和柳皇后所生的宣城公主。然而,柳后怎会让她的女儿去那蛮夷之地呢?
大周三代以来,皇帝亲生女儿和亲,我是第一人。因此,此事震动举国上下。今天的送别也是盛况空前。除了皇亲国戚尽悉到场,文武高官也是齐列两侧。
转过身,最后一次,将八岁的幼弟景昊搂入怀中。最后一次,在他耳畔细细地叮咛。从此以后,姐姐再无法保护你。
“三姐!带景昊一同去吧!”弟弟拉着我的衣袖泪如雨下。我亦心如刀绞。
“乃姐为国尽忠,景昊堂堂太子,为何如小孩儿般哭泣?”说话的是正是宣城公主仙蕙。她的双眼,冷冷地扫过扑在我怀中的景昊。
景昊正哭得双眼红肿,听得这话,猛回头瞅着宣城公主,恶狠狠道:“三姐和裴护卫早就定亲,婚期就在眼前。要为国尽忠,你为何不去?”这话声音并不十分响,然在这宴席之上,还是刚好让每个人都听见。我惊诧地想要做手势制止他,但是柳皇后和父皇已经都转过身来。
父皇缓缓地起身。“弄玉……”许久未唤我的小字,“过来……”很久没有见到父皇,几乎使我忘记,这还是那个教我打马球的父亲吗?
我依言走到父皇面前,默默地跪下。还记得小时候父皇常常抱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拿各种新奇的玩艺儿逗弄我咯咯地笑。“燕国,你此去是要当回纥的可敦。你要永远牢记自己是大周的公主,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公主的身份,千万不可做辱没大周的事,也不可忘记自己的使命!”父皇的声音沙哑而冷漠。
够了,父皇,我含泪说道:“家国事大,死且无恨!燕国牢记父皇叮嘱,也请父皇保重龙体,勿以孩儿为念。”最后一次企求父皇:“外祖父年老体弱,漳州之地潮湿阴冷,请父皇召他回京罢,这也是燕国最后为外祖父尽的孝心了!”
号声响起,已是出发的吉时。鲜红的嫁裙,金色的凤冠,何其豪华,然而配上我苍白的脸色,失神的双眼,又该是何等的凄凉!端正发冠,整肃衣衫,再双膝跪倒,郑重地给父皇行了最后的大礼。来到黄老将军和裴臣相的面前,我含泪行礼:“为家国尽忠,为君父分忧,是燕国份内之事。我只担心幼弟景昊。请两位老将军老丞相护佑于他!”这两位老臣都是我外祖父多年至交。现今,我外祖父还遭谗外放,只有将景昊托付给他们了。
他二人都是热泪盈眶:“公主何需多言,我二人必以身家性命保护太子殿下!”
长安越来越远。
依稀的,是随行歌女帝雉的歌声在马蹄踏踏间响起:
“…送君灞陵亭,
灞水流浩浩……
正当今夕断肠处,
骊歌愁绝不忍听……”
她是西域进贡的歌女,一进宫美名就传遍了整个宫廷。她容貌艳丽娇媚,身材窈窕动人,歌声和舞姿都撩人心魂。宫人都道她必将受宠无比,谁知她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这样的美人,命运却也是这样薄凉。
一支银箭瞬间击破了我的沉思。它呼啸而来,“咚”一下子深深钉在车窗框上。左右侍女迅疾起身。“真真,别动!”我对贴身侍女做了个手势。我认得这箭。箭末一尾青羽,太熟悉了。箭上果然绑着纸条。
行进了半日,天色已晚,队伍扎下营来。屏退了左右,大帐里异常安静。窗外,是一弯清冷的残月。
我渴望见他,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他无声无息地从帐外溜进来,穿着夜行衣,头发因为纵马疾驰有些凌乱。微弱的烛火映着他年轻俊逸的脸。
呆呆地看着他,我的眼睛突然很酸。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痕,我才发现自己在哭。
“我是来带你走的。”我见过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也见过他玩世不恭的表情,这样认真而温柔的态度却很少看到。
我的心一阵抽痛。
他走近我,伸手把我搂在怀里。靠在他的胸前,我听到他的心跳得很急。
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长发,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石板沉沉压下来:“记得吗?再过十一天,就是我们的婚期。”
我双手环住他的腰,把自己和他贴得更近。“我还记得你说,要是我大婚后再这么爱哭,你就娶十个美貌的小妾。”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变得很奇怪。
他把我抱得更紧,低头吻着我的额头:“我们一起走。”
我抬起头凝视他。“青,我们走了,留下的人该怎么办?”用手指轻轻画过他的眉眼。他是如此的英俊。我的心口更疼了,好象有人在用簪子狠命地戳。
“你的父母能脱得了干系吗?”我继续凝视他的眼睛,他急促地眨了眨眼,垂下了眼帘。“我的外祖父一家,还有景昊。走失了和亲的公主,我父皇和皇兄该如何向回纥人交代?走失了和亲的公主,这帐外的送亲队有几人能不丢了性命?”
他脸上掠过一丝绝望的表情,动作也呆了半晌。他突然又狂乱地紧紧抓住我的双臂,抓得我很疼:“不要再想他们了。弄玉,你和亲的消息传来后,我都快要疯了!我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以为不停地求父亲上书,也许,也许事情会有转圜。但是现在我明白,这已是我最后的机会!你放下这一切跟我走了罢,其他事都不要再管!”
我什么也看不清,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耳边仍是他急切的声音:“你快应了我吧!我已雇好车马在二里外等着。船也都定下了。我们一起走,离开大周去高丽,再也不分开了!”
我的心在呐喊,催促着我和他一起走,但是却有一种冰凉的东西让我冷静下来,慢慢地把他推开了:“你以为天下之大,有我们容身之处吗?要是被抓住……”
他突然低下头封住了我的唇。他的唇非常冰冷,贴在我的唇上,更感觉他的不安和狂乱。
好像是永久,又好像只有一瞬。他放开了我:“为了你,我并不怕被抓住……”
背过身,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低下头,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真实:“可是,我害怕……”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很久,久得蜡烛都快要烧尽,他终于慢慢说道:“为了太子,你连葬身火海都不怕,却怕跟我走么……”
“父皇以我下降回纥,不过是为换取回纥之兵。不退契丹,边关百姓流离失所,惨被屠戮;不退契丹,大周国基不稳,国威无存。我是父皇的女儿,是大周的公主,为家为国,我不能惩一己之私……”
他终于明白我是绝不肯跟他走的。
“回纥的可汗已经快六十了,他老得能做你的祖父。我怎么能……”他伸出手,把我勾进怀里,胸口紧贴着我的背。一滴滚烫的泪落在我的额头。
回过身,替他拭去泪水:“到底谁是爱哭鬼?”他的眼神闪烁不定,眼底满是寂寥和狂乱。“我毕竟是父皇亲生女儿。也许,等老可汗死了,或等驱逐契丹,父皇会恩准我回到大周,到那时候……”
“若那时你回不来,我就到边关去抢你回来,偷你回来!”他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在说着最郑重的誓言,“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坚定颔首:“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支紫玉笛钗,轻轻为我插在发髻,“弄玉,我等着你,你也要等着我……”
他的唇在我的额头,眼睛,鼻子上吻着,仿佛不舍得漏过一寸肌肤。夜这样短暂,我只想再抱一抱他,却猛然发现,窗外已是微明。双手推开他:“你快走罢,天……亮了!”
他转头看着外面的天色,长叹了一声:“我……从没这样害怕天明!”
抱得再紧,终于还是要分开。他的身体离开我的瞬间,我感觉一阵刺骨的寒意。如果这样分开了就再不会贴紧,如果这样告别了就再不会相见……我用左手紧紧按着右手,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抓紧他。
而抓紧他就是,毁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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