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素颜(下2)
从他眼中坚决的神情我猜测他会毫不犹豫地在这里强迫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我撑起双手挡住他,对他喊道:“你答应我不伤扶余百姓,为何骗我?”
耶律楚立刻放开了我,神色竟有些轻松:“原来是为这事。”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脸的无所谓,心中已是忿极:“你焚了扶余城,叫百姓到何处去安身?你说带我微服去做寻常夫妻,不过是不叫我知道你做的好事罢!你这般残暴,我竟相信了你……”
他肃立不动,冷冷道:“你知道自己是在同谁说话?”
我的泪珠从双睫弹落,却并不畏惧:“知道。我不是正同一个暴君说话么?”
他神色很是恼怒,像是就要暴发,但还是尽力平和地说道:“契丹兵士都是部落中的汉子,肯随我浴血奋战,不过是为女人,为财物。若不是因为你的请求,黑鹰军早就屠灭整个扶余。现在我却要大费周折,一面禁令兵士行凶抢掠,一面置头下军州收容扶余百姓,军中朝中都已有诸多反声……”
我打断他:“那些不愿背井离乡的人呢?……”
他平静道:“杀了,不过数千人。”
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可他却眼睛都不眨一眨地说:不过数千人。
“那么王北呢?那日我已劝他降你,为何非要杀了他?”我失望透顶地看着他。
他哼了一声:“你实在是个天真的孩子。王北是渤海靺鞨族人。你用汉人仁义礼智信的一套去劝他,怎么会有用?游牧民族和汉人不同,没有受过儒学的教化,忠君这套想法极为淡薄,降而复叛是常事。只有铁腕才能彻底降服他们。”他神色冷酷,“而且,我早就怀疑他和周朝暗中勾结,将来必坏我大事。趁早斩草除根,才不枉我设局引他叛乱。”
“设局?”我顿时明白过来,“难道渤海王大湮撰是你故意杀死,目的是要引王北起事?”
他若无其事地说:“趁他羽翼未丰,我要把渤海王族残余势力扫荡干净。”
原来这一切,早就在他设计和掌握之中,只有我在里面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强咽下辛酸,一字一句向他道:“你早就全打算好了,那日不过是演戏给我看罢!”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确实……不过是为了叫你高兴。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也不必瞒你。”
我呆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再开口却溜出一句叫自己都差点咬掉舌头的话:“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还以为,你是怎样一个情深意重的人……”
他大吃一惊,陡然暴怒,额上青筋暴起,伸手紧紧捏住我的手臂,几乎要将之捏断。我疼得脸都变形了。
“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声音里含着奇怪的嘶哑和变调。
既已说出,我也无法再挽回,便用力挣脱他,索性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他一把握住桌上的镇纸,在手心里紧紧捏着,像要把它捏成齑粉:“谁告诉你的?我早就下令再不许提王妃之事!违者立斩!”突然声音骤然拔高:“说!是谁这般大胆!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站着一动也没有动。他欺身近我,一直把我迫到角落,居高临下逼视着我。我的身体贴在帐壁上,仰起头,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他眯起了双眼。
我冷冷地说道:“你不该让我住在妃离宫里。你不该把那本《玉台新咏》留在耳房里。你既爱她,就不该对她下毒手。你既杀了她,就不该还写什么: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把自己打扮成深情的样子……是,我已经看到了那张素笺。我是从大周宫廷里出来的。我知道素颜就是……华阳公主——被你亲手杀死的王妃!”
他紧紧盯着我的双唇,看着我吐出每一个字,脸上满是痛楚的表情,尤其当我说到“华阳公主”四个字时,更是连下眼皮都在抖动。我全部说完,等待他勃然大怒。他却愣愣地看着我,又向后退了好几步,站在那里,双眼像蒙了一层雾。
他就这样默立了半天,才像醒了神似的很轻地说道:“……你说的没错……素颜是被我所杀……是用猜疑和防备杀死的……我以为……可以不用重蹈覆辙……”
“现在,你要杀我了么?我违抗了你的命令,又提起了故王妃……”我低声惨然道。
从萧史口中听到华阳公主的事时,我虽震惊得晕了过去,心底却还总存着一点点希望。也许是因了那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也许是因了耶律楚那哀痛到极点的字迹,我总幻想是弄错了,或是他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但听他亲口说出“素颜是被我所杀”时,我的心才彻彻底底地凉了……
我悔恨已极。听到青和仙蕙成婚的消息时,我怨他忘记誓言。而我自己呢?耶律楚不过多宠了我一些,我便想要交付真心,甚至甘心成为他人的影子。更可笑的是,我刚拿出自己的心来,却发现,这个人……竟是个衣冠禽兽!
我的泪滚滚地从眼中滴落,一滴一滴都像滚烫的烛油,把我自己灼穿……
他走过来,抬手擦拭我的泪。我偏过头,躲过他的手。他咬着牙,说道:“……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决心忘记素颜……我们都必须忘记过去……否则……便永远不能得到幸福……”
我已心灰意冷,便道:“你当然可以忘记,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过去!”
他转身走开,缓缓走到长桌前,毫无预兆的,便一掌劈向长桌。“砰——”一声巨响,震得帐壁都抖动起来。我被他凶暴的样子惊得心猛地一抽。长桌上现出一道深深的裂痕。而他的手上顿时涌出血来。
我震惊地凝视着从他手上一滴滴流下,嵌入裂缝里的血珠。他却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瞪着我道:“你终于说出来了……你的心里,始终只有那个裴青!”
我道:“是。纵然你与他很像,我却已分得清楚。他不像你。他不会这样残暴,他不会亲手杀死自己心爱的人,他……”我想说下去,却哽住了喉咙。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语气却仍冰冷:“你以为我是他那样的纨绔子弟么?你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多重的担子?……”
我望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
他显然已是气极,眼中的怒火腾腾地燃烧着,双手紧紧地抓着长桌边,半晌忽然冷笑了:“只可惜你如今再回去也是枉然!他已经……家破人亡了,怎能和你回到从前!”
轰的一声,天地便完全塌陷!我的牙关剧烈地抖动着,好容易才说出几个字:“你胡说……他怎会……谁害的他……”
他道:“就是你为之忠心耿耿的那位……燕国公主。”
我?我怎么会害他呢?我一手扶着帐壁,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一边说:“你是气糊涂了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从身后架上抽出一卷长轴,掷到我面前:“这是探子送来的周朝颁昭各地的公文,你自己去看罢。”
我双足已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是爬过去拾起了那卷公文。公文上明黄的双龙威武盘结,还盖着大周皇帝玉玺。
公文开始便赞扬我:“帝幼女晋城公主舆叶才明,体光柔顺,舜华糜颜,德容并茂。”然后又极力称赞和亲之举:“……国有亲邻,称雄贵部,分救灾患,助平寇虞。固可申以婚姻,厚其宠渥。况有诚请,爰从归配,是用封曰燕国公主,出降回纥可汗,册说可敦。为国大计,割爱公主,嫔于绝域……”
好个“割爱公主,嫔于绝域……”,是丢弃了我罢!
再往后,便是说到契丹人劫掠和亲队伍,燕国公主不屈被杀。我以为后面接着写下去的会是征讨契丹的檄文,然而并不是的!
读到一半,我已明白,周朝以为我被杀之后,虽频繁征调兵马,却忌惮契丹实力,迟迟不肯开战。另一方面,为挽回大周颜面,并转移国内对不敢开战的责备,在朝中掀起血雨腥风。
公文中写道,父皇派出数名官员彻查此事。查了数月,终有结论。沿途凡接纳过和亲队伍的官员一率以“奉侍不周”降职。鹿儿关守将凌迟,从者斩首。最后是册封使裴冕的名字。他虽已死在紫蒙,却仍因“护驾不力,有辱使命,致公主遇难,令大周蒙羞”而获罪,并牵连整个裴氏家族。
我一个字一个字读去,每个字都似在渗血,每个字都像要挖走我的双眼。公文中还写道,圣上“仁厚”,令裴丞相自裁谢罪。家中被抄,男丁斩首,女子没入官府为奴……
我再也看不下去,拔下头上钗子,向这公文狠狠刺去,口中一声:“裴夫人……”哀痛得几乎死去。
耶律楚还站在原处,冷冷地看着我,语带轻蔑地说:“裴氏一族的男子,只有那裴青因尚了宣城公主才得逃一死。你如今,还想回去么?”
我恨声道:“苍天有眼,拦着我们不让过鹿儿关的是柳盛!为何反降罪于裴丞相一家……”我想要爬起来,却是双足绵软……
他还是那样轻蔑的语气:“柳盛!周朝皇帝还要留着他对付我呢,何况他是皇后的兄长。他不但没有获罪,反而已继任裴展中书令之职,另枢密院管理军事,调度周朝天下兵马。”
这样大的事,萧史为何竟没有告诉我?我要去问他,我要去求证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要请他去见我二哥景昊,叫他救救裴夫人……我突然浑身有了气力,狠命一挣,站起身来,几步就蹿向帐外。身后耶律楚快步追上来。我们几乎是一同出了军帐。
帐外已是深夜,刺骨的寒冷。空旷的帐前却跪着一个女子,长发披散,浑身雪白。我诧异莫名,定睛一看——是述律赤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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